第七十一章深耕易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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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深日暖,郇陽的田野被一層茸茸的綠意覆蓋,新式鐵犁翻墾過的土地,孕育著茁壯的禾苗,長勢明顯優於往年。田間地頭,隨處可見農夫精心照料的身影,以及穿插其間、記錄著作物生長情況的法曹小吏。秦楚推行的“勸耕令”並非一紙空文,與農事相關的考核,已悄然成為衡量基層裏典、嗇夫政績的重要標尺。
官署之內,秦楚正與韓悝(法曹)、庚等人審議著一份由學館幾位先生聯合呈上的《郇陽田畝水利疏》。這份疏奏並非空談道理,而是基於對郇陽周邊地形、水文的實際勘察,提出了幾條開挖引水渠、修建陂塘的具體方案,旨在進一步擴大灌溉麵積,抵禦可能出現的夏旱。
“先生們有心了。”秦楚讚賞地點點頭,將竹簡遞給韓悝(法曹),“韓子,你以為如何?”
韓悝(法曹)仔細閱後,沉吟道:“方案切實,所費工力也在可承受範圍之內。尤其這第二條,引北麓溪水繞行城東高地,若能成,不僅可溉田,亦可作為城東一道天然屏障。下官以為,可擇其緊要者,先行實施。”
“正該如此。”秦楚拍板,“便依此疏,由你與庚共同籌劃,招募民夫,以工代賑,春耕後即行開工。務必趕在盛夏汛期之前,完成主幹渠的挖掘。”
“諾!”兩人齊聲應命。庚更是摩拳擦掌,工正司如今不僅負責匠作,水利工程也納入其管轄,正是大展拳腳之時。
處理完水利之事,秦楚又將目光投向另一項關乎長遠的基礎——度量衡。
此前郇陽所用度量器具,多沿襲晉國舊製,甚至混雜著狄戎的交易習慣,大小、長短、輕重不一,不僅給民間交易、官府征稅帶來諸多不便,更嚴重阻礙了工正司推行“標準化”生產。一件甲胄的部件,若量度基準不同,便難以互換組裝,極大影響效率和維護。
“度量不一,則政令難通,百工難興。”秦楚對韓悝(法曹)正色道,“我意已決,須在郇陽境內,統一度量之製。此事關乎民生、貿易、軍工,乃立基之本,須雷厲風行,不容折扣。”
他取出一套早已讓庚依據後世標準微調改進後製作的樣板:一把青銅尺、一個方形量器、一組標準權(砝碼)。這套標準器以當時通用的規製為基礎,進行了更精細的十進製劃分,並強調了其權威性。
“即日頒布《郇陽度衡量器令》。”秦楚下令,“以官署頒發的標準器為準,限期一月,所有市易、官府核驗、工坊製作,皆需以此為準。舊器一律收繳熔毀,私用不合規製之器者,罰。新器由工正司統一監製,平價發售於民。”
韓悝(法曹)深知此事阻力與意義同樣重大,肅然領命:“下官必竭盡全力,推行此令,使郇陽法度,始於權衡。”
就在郇陽內部各項製度如火如荼地深化之時,外部也傳來了新的動向。
派往河西的耳目傳回消息,大荔戎的內亂並未因兀朮之死而平息,反而因左右賢王勢力損耗,幾個原本依附的中等部落開始蠢蠢欲動,試圖自立門戶,河西局麵更顯紛亂。禿發部在得到郇陽首批物資援助和秦楚那封意味深長的書信後,膽子也壯了不少,開始趁機蠶食周邊一些無人顧及的小塊草場,勢力有所恢複,對郇陽也愈發依賴。
這一日,犬引著一位麵生的商人求見。此人自稱來自衛國,專營漆器、絲帛,言談舉止頗為精明。
“小人參見秦令。”商人恭敬行禮,奉上禮單,“久聞郇陽之名,特來拜會,些許薄禮,不成敬意。”
秦楚掃了一眼禮單,皆是些中原奢侈品,價值不菲。他不動聲色,命人收下,淡淡道:“商人遠來辛苦。我郇陽地處邊鄙,唯有粗鹽、皮革、些許鐵器,恐不入尊客之眼。”
那商人連忙笑道:“秦令過謙了。郇陽之鹽,潔白勝雪,早已名傳河內。小人所來,一是為購鹽,二來……亦是受人之托,向秦令轉達一份問候。”
“哦?受何人所托?”秦楚目光微凝。
商人壓低聲音:“乃魏國西河守,魏申公子。”
官署內瞬間安靜下來,侍立一旁的韓悝(麾下)與犬都提起了精神。
秦楚麵色不變:“魏公子有何見教?”
“公子言,秦令以微末之身,立足北疆,撫戎狄,興百工,實乃當世俊傑,心甚慕之。”商人小心措辭,“公子願與秦令化幹戈為玉帛,互通商旅,共保邊境安寧。若秦令有意,或可於邊境擇地一晤,煮酒論天下。”
魏申的主動接觸,既在意料之外,又在情理之中。之前的軍事威懾未能奏效,河西攪局也被化解,這位雄才大略的公子,顯然改變了策略,試圖通過外交和商貿手段來摸清郇陽的虛實,甚至進行拉攏或分化。
秦楚沉吟片刻,忽然問道:“尊客自魏國來,可知如今魏地,鬥、斛、尺、權,以何為準?”
商人被這突兀的問題問得一怔,下意識答道:“各地略有差異,但大致沿用晉國舊製,尤以安邑所出為準……”
秦楚點了點頭,不再多言,對商人和氣道:“魏公子的美意,秦某心領。然郇陽新定,百廢待興,秦某俗務纏身,恐難赴約。至於通商之事,可與我郇陽市令詳談。我郇陽交易,最重公平,亦最重規矩。凡入我境交易者,需用我郇陽官定度量之器,童叟無欺。”
他這番話,既婉拒了與魏申的直接會麵,避免過早卷入更高層麵的政治博弈,又明確傳遞出郇陽自有法度、不容外界輕易幹涉的強硬信號,還將新推行的度量衡製度與對外商貿直接掛鉤,可謂一石三鳥。
那商人也是聰明人,聞言已知其意,不再多勸,恭敬告退。
待商人離去,韓悝(麾下)不無擔憂道:“大人,如此回絕魏申,是否會激怒於他?”
秦楚淡然一笑:“魏申乃人傑,豈會因一次邀約被拒而輕易動怒?他此舉亦是試探。我若急切赴約,反顯心虛。如今我郇陽內政為重,穩守根基,便是最好的應對。他見無機可乘,自會另尋他策。而我們,正需要這寶貴的時間,將田畝、水利、度量這些‘深耕易耨’之事,做得再紮實一些。”
他走到窗邊,望著城外鬱鬱蔥蔥的田野。外部風雲變幻,內部深耕不輟。他就像個老農,深知唯有將腳下的土地侍弄肥沃,才能無論外界是旱是澇,都能收獲足以支撐遠行的糧秣。郇陽的崛起之路,注定要靠這日複一日的積累與耕耘。
第七十二章魏使之謀
春日漸深,郇陽內外一片繁忙景象。新修的水渠初見雛形,清澈的溪水沿著新挖的溝壑汩汩流淌,滋潤著道路兩側的田畝;官定度量衡的推行雖偶有小的波折,但在韓悝(法曹)的強力督導和工正司源源不斷提供標準器的支持下,也逐漸在市麵上站穩了腳跟,交易變得更為有序。一切都沿著秦楚規劃的“深耕”之路穩步前行。
然而,樹欲靜而風不止。魏申顯然並未因初次接觸被婉拒而放棄。半月之後,一支規模不大卻旗幟鮮明的車隊抵達了郇陽城外。來的並非商旅,而是魏國的正式使者,持西河守魏申的符節,聲稱奉魏侯之命(盡管所有人都知道這來自魏申),前來“聘問”郇陽令。
這一次,不再是私下轉達,而是公開的、正式的官方往來,其意味大不相同。
使者名為季閭,約四十歲年紀,麵容清臒,舉止有度,一看便是精通禮法、善於辭令之士。他被迎入官署,依禮相見後,便開門見山。
“外臣季閭,奉我主西河守之命,特來拜會秦令。”季閭聲音平和,卻自帶一股不容置疑的氣勢,“我主素聞秦令英才,於北疆披荊斬棘,撫定戎狄,心甚嘉之。今華夏紛爭,強鄰環伺,趙、魏本屬三晉,同氣連枝。我主之意,願與秦令結為盟好,互為唇齒,共禦外侮。若秦令有意,我主可奏明魏侯,正式冊封秦令為郇陽君,永鎮北疆,豈不美哉?”
官署之內,韓悝(麾下)、黑豚等人聞言,皆是心中一震。魏申這一手,可謂恩威並施。結盟是名,將其納入魏國體係才是實。一旦接受這“郇陽君”的冊封,無論實際如何,在法理和名分上,郇陽便矮了魏國一頭,秦楚也從與魏申平起平坐的一方勢力,變成了魏國名義上的封臣。後續魏國便可借此名分,逐步滲透、幹涉郇陽內政。
秦楚麵色平靜,仿佛早有所料。他並未直接回答,反而問道:“貴使遠來辛苦。不知魏公子所謂‘共禦外侮’,所指為何?是西麵紛亂的大荔戎,還是北方的林胡餘部,亦或是……其他?”
季閭微微一笑,從容應對:“凡不利於我三晉安寧者,皆可謂之外侮。譬如,西河之西,有戎狄窺伺;邯鄲之北,有燕、胡不定。秦令若與我家主公攜手,西可定河西,北可安邊塞,則趙魏之北境無憂矣。此乃利國利民之大事。”
他巧妙地將郇陽定位為替趙魏看守北大門的角色,言語之間,已將郇陽視為趙魏聯盟的一部分。
秦楚不置可否,轉而問道:“秦某聽聞,魏地多用安邑度量之製。卻不知與我郇陽新定之器,孰優孰劣?”
季閭沒料到秦楚會突然問起這個,略一沉吟,答道:“安邑之製,乃晉國正統,沿用百年,自然精準。郇陽新器,外臣尚未得見,不敢妄評。”他言語中,隱隱強調魏國繼承的才是晉國法統。
“哦?”秦楚淡淡一笑,“尺有所短,寸有所長。器物之利,在於合用與統一。我郇陽地僻,唯有因地製宜,定立適合自身之規矩,方能上下通達,政令如一。至於晉國正統……嗬嗬,智伯瑤當年亦持晉國正統,終不免晉陽城下之敗。可見,正統與否,並非長治久安之關鍵。”
他這番話,既點明郇陽自有法度,不容幹涉,又暗諷魏氏當年亦是瓜分晉國者之一,所謂的“正統”無非是實力使然,可謂犀利。
季閭臉色微變,但很快恢複如常:“秦令高見。然則,結盟之事……”
“結盟之事,關乎重大,非秦某一人之事,亦需稟明晉陽趙侯。”秦楚打斷了他,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,“魏公子美意,秦某心領。然郇陽乃趙國之郇陽,秦某身為趙臣,豈敢私受他國冊封?此事,恕難從命。至於互通有無,保境安民,隻要符合我郇陽法度,秦某樂見其成。”
他再次明確拒絕了魏申的“冊封”提議,堅守了郇陽作為趙國屬地的政治立場,堵死了魏申借此名分做文章的可能,但同時留下了商貿往來的口子,不至於徹底撕破臉皮。
季閭深深看了秦楚一眼,心知此子年紀雖輕,卻立場堅定,頭腦清醒,絕非可以輕易忽悠之輩。他不再強求,拱手道:“秦令之意,外臣定當轉達我家主公。但願日後,郇陽與西河,能和睦相處。”
“自然。”秦楚頷首,隨即吩咐韓悝(麾下),“好生款待季子,不可怠慢。”
送走魏使一行,官署內的氣氛並未輕鬆下來。
黑豚率先開口道:“大人,魏申接連試探,拉攏不成,隻怕下一步,就不會這麽客氣了。”
韓悝(麾下)也憂心忡忡:“魏使此行,雖未達成目的,但已將‘冊封’之言公之於眾。恐怕不久,晉陽方麵也會聽聞此事,屆時不知又會掀起何等波瀾。”
秦楚走到窗邊,望著遠處魏使車隊離去的煙塵,目光沉靜。“魏申這是在行陽謀。他料定我不敢接受冊封,故以此舉,一則在晉陽與我之間埋下猜疑的種子,二則試探我的底線與應對。我們若反應過激,正中其下懷;若毫無表示,則顯軟弱。”
他轉過身,對韓悝(麾下)道:“立刻擬文,將魏使前來,意圖冊封之事,原原本本,不加任何評論,以最緊急的軍報形製,呈送晉陽張孟談先生處。要突出我嚴詞拒絕、謹守臣節之態度。”
“另外,”秦楚目光微冷,“通知犬,加強對南麵邊境,尤其是通往棘蒲、西河方向的監控。魏申接下來,很可能會有新的動作,或是軍事挑釁,或是經濟封鎖,我們需提前準備。”
“諾!”
魏使之謀,雖被秦楚巧妙化解,但其帶來的影響卻已如漣漪般擴散。南麵的壓力並未因一次外交辭令而消失,反而變得更加具體和迫近。秦楚知道,與魏申這位一生之敵的正麵較量,或許已經不遠了。他必須抓緊這暴風雨前最後的寧靜,讓郇陽的根基,紮得更深,更牢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