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 偶遇懷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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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晨露還掛在窗欞上時,吳子旭已在值房裏忙開了。案上攤著半截細碳棒,是他從灶房尋來的,質地細密,他正拿著小刀小心翼翼地削磨,刀刃貼著碳棒遊走,碳粉簌簌落在紙上,積成一小堆灰黑,像撒了把碎煤。旁邊的木塊被鑿出個圓潤的孔洞,大小剛合碳棒的粗細,他捏著削得光滑筆直的碳棒塞進去,又取來浸過桐油的麻繩,在木塊接口處繞了三圈,用力勒緊,打了個結實的死結,防止碳棒鬆動。
    “成了。”他拿起這簡陋卻趁手的“鉛筆”,在紙上劃了劃,線條流暢,粗細均勻,比毛筆省了蘸墨的功夫,寫起數字來更是便捷,心裏不由生出幾分得意,像得了件趁手的兵器。
    吃過早飯,吳子旭揣著重新截磨好的細碳棒,打算去值房後牆根堆著的木料堆裏,再找一段合適的木料。他記得那裏有段梨木短料,紋理細密,做鉛筆的筆杆正合適,手感溫潤,還帶著淡淡的木香。
    剛轉過回廊,就見月亮門邊站著個姑娘,手裏拎著本藍布封皮的詩集,正仰頭看牆頭的爬山虎。深秋的爬山虎葉子紅透了,像掛了滿牆的霞,她穿件淺碧色褙子,裏麵襯著月白棉長襖,領口繡著幾枝蘭草,針腳細密;雙環髻上墜著小巧的銀鈴,風一吹過,鈴音細碎,像簷角滴落的露水,清泠悅耳。
    吳子旭腳步微頓,對方也聞聲回頭,四目相對,姑娘先紅了臉,像染了枝頭的秋楓,連忙斂衽行禮,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在心上:“小女子王懷鈺,見過大人。”
    “姑娘不必多禮。”吳子旭拱手回禮,這才恍然——這必是王縣令的女兒。他早聽說王敬之有個獨女,在府學攻讀詩文,性子嫻靜,隻是深居後宅,少有露麵,“在下吳子旭。”
    王懷鈺抬眼時,睫毛顫了顫,像停著隻蝴蝶,目光裏帶著幾分好奇,還有些不易察覺的雀躍:“原是吳縣丞。家父常提起您,說您守城時智勇過人,熱油退敵那招,連府裏的先生都讚‘奇思巧構,化險為夷’。”她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詩集封麵,藍布上繡著朵素淨的梅,“前陣子想去聚福樓瞧瞧,聽說您常在那兒,隻是課業忙,總沒去成,倒錯過了。”
    “姑娘謬讚了,不過是情急之下的法子,登不得大雅之堂。”吳子旭笑了笑,見她手裏的詩集露出半行字,“柔情綽態,媚於語言”,像是《玉台新詠》裏的句子,便順勢道,“姑娘也愛詩?我值房裏新沏了好茶,是江南來的碧螺春,若是不嫌棄,不妨去坐坐,討教幾句?”
    王懷鈺眼睛亮了亮,像落了星子,點了點頭,聲音裏帶著笑意:“那便叨擾大人了。”
    值房裏剛收拾過,案上的賬冊摞得整齊,用鎮紙壓著;角落裏的炭盆餘溫未散,透著點鬆木香,驅散了晨寒。吳子旭取來青瓷盞,從書櫃抽屜裏摸出那個麻紙包著的茶葉,是周阿湄特意給他裝的,說“念書人喝這個清神”。他抓了撮茶葉,沸水衝下去,碧色的茶葉在水裏翻卷舒展,像剛抽芽的春草,香氣頓時漫開來,清清爽爽的。
    “這是我從聚福樓帶來的好茶,說是江南來的,姑娘嚐嚐。”他把茶盞推過去,瓷盞邊緣還帶著點溫熱。
    王懷鈺捧著茶盞,指尖觸到溫熱的瓷麵,目光忽然被案角那支“鉛筆”勾住——梨木筆杆被打磨得光滑,泛著淺淡的木紋,中間嵌著墨黑的碳芯,麻繩捆紮處還纏著圈細銅絲,既結實又透著股拙樸的巧思,從未見過這般物件。“這是……”
    “隨手做的玩意兒,這叫鉛筆。”吳子旭拿起筆,在廢紙上劃了道線,又勾了個圈,“嫌毛筆寫字太慢,算賬時總蘸墨也麻煩,用這個省事,寫錯了還能擦掉重寫。”
    “竟有這般巧思!”王懷鈺湊近了些,眼睛瞪得圓圓的,像發現了新奇的寶貝,“比炭筆規整,不會蹭得滿手黑;比毛筆輕便,不用伺候筆墨。用來抄詩定是極好,能省不少功夫。”
    吳子旭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,笑道:“此筆還有個妙用。”
    王懷鈺眨了眨眼,好奇地問:“什麽妙用?”
    “可以用來畫丹青。”他挑眉道,語氣裏帶了點促狹。
    她驚訝地看著這支不起眼的筆,像看什麽稀世珍寶:“這般簡單的物件,也能作畫?”
    吳子旭笑著點頭:“不知能否用這支筆為小姐畫張小像?權當是謝姑娘賞光的回禮。”
    王懷鈺臉頰微紅,像被晨陽染透的雲,輕輕點了點頭,聲音細若蚊吟:“全憑大人。”
    吳子旭見她眼裏的期待,便取了張素箋鋪開,用鎮紙壓住邊角:“姑娘請坐。”
    王懷鈺依言坐在窗邊的繡凳上,陽光透過窗欞,在她發間鍍上層金輝,連鬢邊的碎發都看得分明。她本想端出端莊的樣子,可瞥見吳子旭握著那支奇筆,在紙上飛快遊走,碳粉簌簌落下,筆下的輪廓漸漸清晰,忍不住抿唇偷笑,嘴角的梨渦淺淺陷下去,像盛了蜜。
    不過兩刻鍾,畫便成了。紙上的姑娘眉眼彎彎,帶著羞赧的笑意,發間的銀鈴似要隨風晃動,連褙子上的蘭草繡紋都勾勒得分明,線條流暢靈動,比工筆多了幾分生氣,少了幾分拘謹。吳子旭看著畫,忽然想起剛才回廊下的情景,提筆在畫角題了行小字:
    “月門初見碧羅裙,鈴語輕隨露氣新。
    莫道詩心無處寄,牆頭爬山虎牽雲。”
    王懷鈺接過畫,指尖輕輕撫過那行詩,墨跡雖淺,卻字字落在心上,臉頰紅得像熟透的桃,連耳根都泛起熱意:“大人不僅畫得好,詩也……也合心意。”她低頭看著畫中自己的笑靨,又抬眼望他,眼裏的光比茶水還清亮,“小女子也學過幾句歪詩,改日抄給大人品鑒?”
    “固所願也,不敢請耳。”吳子旭遞過茶盞,看著她小心翼翼把畫折好,藏進詩集裏,像藏了個秘密,忽然覺得這官衙的日子,除了賬冊與風波,倒也藏著這般清雅的意趣,像寒冬裏探出的梅枝,帶著點意外的暖。
    日頭漸高,穿過窗欞的光斑移到了案中央。王懷鈺起身告辭,走到門口時,又回頭望了眼案上的“鉛筆”,笑道:“大人這物件,真該叫‘速筆’,又快又靈,比尋常筆方便多了。”
    吳子旭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,銀鈴聲漸漸遠了,手裏還捏著那支梨木筆,碳芯的墨香混著碧螺春的茶香,竟比賬冊上的墨味更讓人舒心。他低頭看案上的畫痕,忽然覺得,這景朝的日子,像支剛削好的鉛筆,雖不知能寫出什麽篇章,前路是平順還是波折,卻已透著新鮮的墨色,帶著無限可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