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稅冊疑雲初顯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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值房裏靜悄悄的,隻有筆尖劃過紙頁的輕響,像春蠶啃食桑葉。吳子旭麵前攤著近半年的稅冊,田稅、商稅、牲口稅分門別類碼好,泛黃的賬頁邊緣卷著毛邊,陽光透過窗欞,在“稅銀入庫”一欄投下斑駁的光影,照亮了密密麻麻的小楷。
他沒叫任何人,隻自己拿著支新筆,在空白紙上列開一排排數字。用的不是賬房先生們慣用的“疊算”,而是他爛熟於心的乘法口訣——橫豎對齊,大數拆成小數,幾行數字一列,乘得又快又準,連塗改的痕跡都少。這法子是穿越前小學就背熟的,此刻用在這些古舊賬冊上,竟有種奇妙的妥帖,像新米煮進了舊陶罐,照樣透著香。
才過一個時辰,眉頭就微微蹙起,像被什麽東西絆住了。
上月的牲口稅冊上,“張村繳牛稅三十頭”的記錄旁畫了紅勾,墨跡深重,顯是確認過的,可入庫登記裏卻寫著“實收二十五頭”,差額五頭沒任何說明,像憑空蒸發了;再翻商稅,李記綢緞鋪的“月繳紋銀三兩”在“現銀”和“賒欠”欄各記了一筆,底下都蓋著“已清”的朱印,等於一筆稅收了兩次,倒像是賬房先生昏了頭;最紮眼的是田稅,王家莊的上等田登記是一百二十畝,按每畝五升糧算,該繳六十石,可賬上卻記著“繳四十五石”,旁邊注了個模糊的“災減”,墨色淺淡,像是後來添上去的,可他分明記得,王家莊今年風調雨順,壓根沒報過災情。
吳子旭指尖在紙上點了點,把這些錯漏一一抄在另一張紙上。重複記賬的有七處,像故意堆出來的糊塗賬;明顯短少的有十一處,差額多寡不等;還有五處寫得含糊不清,用詞繞來繞去,像是故意讓人看不明白。他按新式算法核了一遍總數,心頭就是一沉——單這半年,稅銀和田糧折算下來,竟短少了近三百兩,平均每月都差著五十兩,這數目很小而且分開記賬按古代的算法根本看不出來。可自己是現代人的思維和算法,
多算幾遍就能看出問題。
“嘖。”他輕咂一聲,把筆擱在案上,筆杆滾動了半圈。這些錯漏太規整了,不像是手誤,倒像是有人拿著算盤,一筆筆算好了該“漏”多少,該“重”多少,處處透著刻意。誰管稅?周平。副縣丞分管戶籍錢糧,這些賬冊都經他的手,蓋著他的私印。
他想起周平上午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,想起那句“州府裏的大人不待見生麵孔”,心裏隱隱有了個輪廓,像霧裏看清了樹影。隻是這念頭不能說破,更不能莽撞。他是現代人,最懂“槍打出頭鳥”的道理,尤其在這陌生的官場裏,一步踏錯就可能萬劫不複,比守城時麵對蠻子的刀槍還凶險。
正思忖著,門外傳來腳步聲。陳主簿端著杯茶進來,青瓷杯沿冒著白汽:“吳縣丞,歇會兒吧?這賬冊看久了傷眼,喝口茶潤潤。”
吳子旭抬頭笑了笑,把抄著錯漏的紙悄悄折起,疊成小方塊塞進袖袋,指尖撫平褶皺:“陳主簿來得正好,我看這稅冊時,總覺得有些數對不上,想請教下,若是稅目有疑,按規矩該如何處置?”
陳主簿愣了愣,放下茶杯道:“按例,得先整理清楚疑點,寫成文書報給縣令大人,由大人批了,再會同分管的官員複核。可不敢自己擅動,稅銀錢糧的事,最是敏感,牽扯太多人,一動就可能扯出藤藤蔓蔓。”他壓低聲音,湊近了些,“尤其周副縣丞管了這些年稅,裏頭的關節多,老賬套著新賬,吳縣丞初來,穩妥為上,別輕易碰。”
這話正合吳子旭的心思,像替他心裏的秤加了個砝碼。他點點頭:“我明白,多謝陳主簿提醒。我也就是看著有些迷糊,許是自己算錯了,畢竟剛來,對老法子還不熟。”
陳主簿見他聽勸,鬆了口氣,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些:“您慢慢看,有事再叫我。”說著便退了出去,腳步比來時輕快。
吳子旭待他走遠,重新拿出那紙錯漏,指尖在“一萬兩”那個數字上停了停,指腹蹭過墨跡,有些發潮。這麽大的窟窿,周平一個人怕是填不平,背後定然還有人,像樹根盤在土裏,看不見卻深著呢。他想起周平提過的“徽州林別駕”,莫非……那“不待見生麵孔”的話,是在暗示這背後有刺史的影子?
他把賬冊仔細歸攏好,按月份摞齊,鎖進書櫃,銅鎖“哢噠”一聲落了鎖。這事不能急,得暗暗查,像熬粥似的,得慢慢咕嘟。先把所有錯漏記全了,算出準確的差額,再找個合適的時機,跟王敬之提。王縣令看著溫和,像杯溫水,可能在縣令位置上坐這麽久,絕非糊塗人,說不定早就察覺了端倪,隻是在等一個合適的由頭,一個能掀開蓋子的人。
傍晚時分,吳子旭在衙門口撞見王敬之,正往內院走——縣令的住處就在縣衙後宅,穿過兩道月門便到,院裏種著他喜歡的竹。他上前拱手:“大人要回後宅了?”
“嗯,今日沒什麽事,回去看看書。”王敬之笑了笑,手裏拿著一本書卷,封皮是素雅的藍布,“子旭還在忙那?”
“剛理完些雜事。”吳子旭跟上他的腳步,與他並肩走著,語氣隨意得像閑聊,“看了看近半年的稅冊,倒也規整,隻是……我算下來,總覺得有些數不大對,許是我新來,沒看懂老賬的記法,算法不一樣,越算越糊塗。”
王敬之腳步頓了頓,側頭看他,晚霞從門廊頂上漏下來,金紅的光落在他臉上,眼神比白日裏清亮些,像蒙塵的鏡子被擦了擦:“哦?哪裏不對?”
“也說不準,”吳子旭故意說得含糊,眼角餘光瞥見不遠處周平的值房還亮著燈,窗紙上映著個低頭的影子,“可能是我算法不同,算得快了些,反倒容易錯。等我再核幾遍,若是真有疑處,再跟大人細說,省得鬧了笑話。”他沒提乘法口訣,隻說是“算法不同”,點到即止,像往水裏投了顆小石子,隻等漣漪擴散。
王敬之眼裏閃過一絲深意,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,腳步不停,聲音卻沉了些:“也好,仔細些總是好的。稅銀是百姓的血汗,一分一毫都不能錯,錯了就是虧了百姓,也虧了朝廷。”
“是。”吳子旭應道,在月門處停下腳步,“那大人慢走。”
看著王敬之的身影轉過回廊,青布袍角掃過廊柱,消失在後宅門後,他站在原地,摸了摸袖袋裏那張紙,紙角硌著掌心。王縣令這話,分明是聽進去了,那“一分一毫都不能錯”,像是在給他遞話。看來,這潭水比他想的還要深,但至少,他找對了投石的方向,沒濺起不該有的浪。
夜色漸濃,縣衙的燈籠次第亮起,昏黃的光暈在青磚地上鋪開,像撒了層碎金。吳子旭的值房裏,那盞燈亮到很晚,窗紙上映著他伏案書寫的影子,筆杆在手裏穩穩移動,一筆一劃,都透著股沉穩的勁——他在把那些錯漏重新抄錄,用的是隻有自己看得懂的新式算法,數字列得整整齊齊,像排隊的士兵,每一個都清晰明了,像在為即將到來的風暴,悄悄係上一個繩結,隻等時機一到,便能穩穩拉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