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雪夜心瀾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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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雪粒子打在周阿湄的發間、肩頭,不過半盞茶的功夫,她的發髻上就積了薄薄一層白,像落了層糖霜。冷風順著領口往脖子裏鑽,她卻渾然不覺,隻覺得眼角發燙,有濕意爭先恐後地往外湧,剛冒頭就被寒風凍成了細冰碴。
    “才去了七天……”她吸了吸鼻子,聲音被風吹得發顫,“就遇上了那樣的姑娘……”
    王懷鈺的樣子在眼前晃悠:藍底碎花棉襖襯得人白淨,銀釵晃出細碎的響,笑起來的梨渦像盛了蜜,還有那說話時溫溫柔柔的調子,連她一個姑娘家聽著都覺得舒服。再想想自己,粗布棉襖洗得發了白,手上還有常年揉麵留下的薄繭,剛才情急之下,帕子上的油星子怕是都蹭到袖口上了。
    “比我好……”周阿湄喃喃著,腳下的積雪被踩得咯吱響,她忽然停下腳步,回頭望向遠處那座灰瓦青磚的衙門。風雪裏,衙門的輪廓越來越模糊,像被水墨暈開了似的。
    “憑什麽呀?”她猛地跺了跺腳,積雪濺起老高,“子旭哥跟我一起這麽長時間,他愛吃的魚羊鮮我知道怎麽熬,他受傷我守了幾天的感情,他剛才捂我的臉那麽……”
    越說越委屈,眼淚終於忍不住滾了下來,砸在雪地上,洇出小小的深色圓點。可轉念一想,小時候跟著爹學揉麵,麵團總也揉不勻,手上磨出了水泡也沒哭;後來學算賬,對著滿頁的數字頭昏腦漲,熬了三個通宵才摸到門道……她周阿湄什麽時候怕過難?
    “我的幸福,憑什麽讓給別人?”她抹了把臉,把眼淚和雪花一起擦掉,眼眶紅紅的,眼神卻亮得驚人,“王懷鈺是好,可我周阿湄也不差!聚福樓的賬我能算清,後廚的活我能扛起,子旭哥要是累了,我能給他端熱湯;他要是煩了,我能聽他說說話……這些,我不信我比不過誰!”
    一股勁兒從心底湧上來,她挺直了腰板,剛才的沮喪像被風雪吹跑了似的。對,得主動!以前總覺得跟子旭哥熟不拘禮,什麽都慢慢來,現在看來,不行了。
    她又朝衙門的方向看了一眼,這次眼裏沒了委屈,隻剩一股子韌勁。然後轉身,踩著積雪快步往聚福樓走。雪地裏的腳印深深淺淺,卻一步比一步堅定。明天的魚羊鮮得用最新鮮的羊肉和草魚,加蟹小籠包要選頂蓋肥的母蟹,還有子旭哥愛喝的那口茶,得提前用開水泡好……她一邊走,一邊在心裏盤算著,仿佛把所有的心意都融進了這些瑣碎的準備裏。
    衙門的值房裏,炭盆裏的炭火正旺,映得牆壁上的人影忽明忽暗。王懷鈺指尖輕輕劃過戶籍冊的邊緣,藍底碎花的袖口掃過泛黃的紙頁,留下一道淺淺的影子。屋裏靜了片刻,隻有炭火偶爾爆出的劈啪聲。
    她忽然抬起頭,嘴角噙著點局促的笑意,目光落在吳子旭身上:“剛才那位周姑娘,瞧著與吳大哥很是親近呢。”
    吳子旭正拿著鐵釺往炭盆裏添炭,聽到這話,鐵釺頓了一下,炭塊落在火裏,發出“叮”的一聲輕響。他心裏微微一緊——剛才還叫“吳縣丞”,這會子改稱“吳大哥”了。這細微的變化,像根小針輕輕紮了他一下。
    “哦,是啊,”他低下頭,假裝專心撥弄炭火,聲音盡量放得平淡,“都在聚福樓做事,抬頭不見低頭見的,自然熟絡些。”
    王懷鈺挑了挑眉,目光掠過桌上那隻空了的白瓷碗——碗底還沾著點雞湯的油花。她慢悠悠地說:“那周姑娘倒是貼心,這麽大的雪,還特意給你送雞湯來。剛才我進門時,瞧著你們桌上還有小籠包呢,想必是特意帶來的吧?”
    吳子旭撥弄炭火的手僵了一下,臉上有點發燙。這王懷鈺看著溫溫柔柔,眼睛卻跟明鏡似的,什麽都瞞不過。他幹咳了一聲,轉過頭來,盡量讓語氣顯得隨意:“嗨,她就是熱心腸,怕我在衙門裏吃不好,送來的湯怕涼了,就趕緊趁熱喝了。”
    王懷鈺沒再接話,指尖在戶籍冊上輕輕點著,像是在想什麽。屋裏又安靜下來,炭盆裏的熱氣往上冒,把空氣烘得暖融融的,卻莫名有點讓人不自在。
    就在吳子旭琢磨著該說點什麽打破沉默時,王懷鈺忽然抬起頭,眼神亮晶晶的,帶著點期待,又像是帶著點不容拒絕的認真:“聽說你們明天要去聚福樓吃飯,我能去嗎?”
    最後三個字,她說得格外重,尾音微微上揚,像是在他心上輕輕敲了一下。
    吳子旭愣了一下,看著王懷鈺眼裏的光,又想起剛才周阿湄走時那紅紅的眼眶,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。
    王懷玉眼裏的期盼像浸了水的棉花,軟乎乎的,帶著點讓人不忍拂逆的懇切。吳子旭張了張嘴,到了嘴邊的“不妥”又咽了回去,他實在拉不下臉拒絕——畢竟是縣太爺的千金,又是初次開口。
    他頓了頓,指尖無意識地蹭著炭盆邊緣的鐵圈,斟酌著說道:“行吧……要不,明天你跟王大人一塊兒去?我正式下帖邀請,這樣也合規矩。”他特意加了句“合規矩”,像是在給自己找個台階。
    王懷鈺臉上的梨渦瞬間綻開,眼裏的光比炭盆裏的火星還要亮:“好啊,就這麽說定了。”她沒再多說什麽,站起身理了理衣襟,藍底碎花的棉襖在炭火映照下泛著柔和的光,轉身撩開門簾就出去了,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風。
    門簾“嘩啦”一聲落回原處,吳子旭才後知後覺地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,“啪”的一聲在安靜的屋裏格外響亮。
    “你說你這張嘴,多欠!”他懊惱地抓了抓頭發,眉頭擰成個疙瘩,“今天這倆剛照麵就透著不對勁,明天湊一塊兒,還不得炸開鍋?”
    可話已出口,潑出去的水收不回,總不能再追出去反悔。他歎了口氣,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
    正煩躁著,忽然想起周阿湄之前交代的事——聚福樓包房裏麵的炭盆做管道,這會兒正好有功夫。
    吳子旭站起身,抄起掛在牆上的厚棉襖披上,撩簾出門。外麵的雪還在下,隻是比剛才小了些,落在肩頭簌簌作響。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街尾的趙鐵匠鋪走,積雪沒到腳踝,每一步都得使勁拔腿。
    “趙老哥,忙著呢?”他掀開門簾鑽進鐵匠鋪,一股夾雜著煤煙和鐵腥的熱氣撲麵而來。
    趙鐵匠正掄著大錘打鐵,火星濺得滿地都是,見是他,把錘子往鐵砧上一放,抹了把臉上的汗:“吳大人來了?今天又有啥活計?”
    “還是上次說的鐵管子,”吳子旭比劃著,“再打六個,就跟上次那個粗細差不多,稍微長三寸。”
    趙鐵匠咂咂嘴:“六個?這趕工的話,得加錢。”
    “明白,”吳子旭爽快道,“明天下午能拿不?我急著用。”
    “趕趕工能行,”趙鐵匠點頭,“不過得多給十文辛苦錢。”
    “沒問題。”吳子旭從袖袋裏摸出銅錢,數了三百二十文遞過去,“你數數,做好了直接送到聚福樓,找周掌櫃或是周阿湄都行。”
    趙鐵匠接了錢揣進懷裏,拍了拍胸脯:“放心,保準耽誤不了事。”
    吳子旭又叮囑了幾句管子的接口要打磨光滑,才轉身離開。出來時,雪已經停了,天還是陰沉沉的,像塊浸了水的灰布,壓得人有點喘不過氣。街上的積雪被踩得硬邦邦的,偶爾有馬車駛過,留下兩道深深的轍印。
    他縮了縮脖子,心裏莫名冒出個念頭:這要是在現代,下這麽大雪,早撒融雪劑清路了,哪用得著這麽深一腳淺一腳地蹚。可眼下也隻能歎口氣,順著來時的腳印往衙門挪。
    回到衙門時,褲腳已經濕透,凍得有些發硬。他鑽進自己的值房,趕緊往炭盆邊湊,搓著凍得通紅的手。炭盆裏的火還旺,映得他臉上暖烘烘的,可心裏那點煩躁還沒散。
    明天聚福樓的飯局,王懷鈺要去,周阿湄肯定也在……他撓了撓頭,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。這倆姑娘,一個是縣太爺千金,知書達理;一個是青梅竹馬,潑辣貼心……他閉了閉眼,不敢再往下想,隻能盼著明天別出什麽亂子。
    窗外的天漸漸暗了下來,雪後的黃昏來得格外早,值房裏的炭火明明滅滅,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,拉得老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