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章:狹小出租房的最後一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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翠湖苑C棟1802室的寂靜,在第二天清晨被準時響起的手機震動聲打破。不是鬧鍾,是李維的來電,分秒不差,早上八點整。
羅梓幾乎是從一種半昏半醒、充滿了混亂夢境和沉重軀殼感的淺眠中,被這冰冷的電子脈衝強行拽出。他躺在主臥那張寬大、柔軟得幾乎能將人吞噬的床上,身上蓋著輕薄卻暖和的羽絨被,盯著陌生的、造型簡約的天花板吊頂,有幾秒鍾的恍惚,不知身在何處。直到左手腕上,那隻黑色運動手環傳來微微的、持續不斷的震動提醒,與手機震動形成令人心悸的共鳴,他才猛地清醒過來。
契約。囚籠。第一天。
他幾乎是彈坐起來,動作太快,牽動了身上依舊酸痛的肌肉和未愈的擦傷,讓他忍不住悶哼一聲。他抓過放在床頭櫃上的那部工作手機,屏幕亮著,“李維”兩個字在跳動。他深吸一口氣,壓下喉嚨口的幹澀和心悸,劃開接聽。
“早上好,羅梓。” 李維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,平穩,清晰,不帶任何晨起的慵懶或情緒,如同設定好程序的AI,“昨晚休息得如何?”
“還……可以。” 羅梓的聲音嘶啞,他清了清嗓子,努力讓自己聽起來“正常”。
“很好。” 李維似乎並不在意他回答的具體內容,隻是確認他醒了並且能接電話,“接下來,是你今天的日程安排和行為補充準則,請聽清楚,並嚴格執行。”
羅梓的心提了起來,身體不自覺地坐得更直,仿佛在聆聽審判。
“上午九點前,完成個人洗漱、整理內務。房間必須保持你離開時的整潔狀態,床鋪平整,物品歸位。九點整,我會通過手機發送一份電子文檔,內容是關於基礎禮儀、著裝規範、以及作為韓女士助理需要注意的基本事項。你需要仔細閱讀,並在下午兩點前,完成我隨文檔附帶的十個問答題。答案通過短信發回給我。”
閱讀,答題。像小學生一樣。羅梓感到一陣荒謬的屈辱,但他隻是低聲應道:“是。”
“中午十二點,小區物業會準時將午餐送到門口。取餐,用餐,之後將餐盒放回門外。不要與送餐人員有任何交流,包括眼神接觸。用餐時間控製在三十分鍾內。”
“下午兩點到四點,是你的‘自由活動’時間。但僅限於在室內。可以進行閱讀(客廳書架上有一些經篩選的書籍)、簡單的室內活動,或者休息。不允許使用任何電子娛樂設備,不允許長時間站在窗前向外張望,不允許發出過大的聲響。”
“下午四點,我會再次來電,檢查你的答題情況,並進行簡單的問答。之後,你可以繼續自由活動,直到晚餐送抵,時間是晚上六點半。同樣的用餐和回收要求。”
“晚上九點,你需要向這部手機發送一條固定格式的短信,內容為‘今日狀態正常,已準備休息’。同時,手環會開始記錄你的睡眠準備情況。最晚十點,必須熄燈就寢。夜間保持手機暢通,以備緊急聯係。”
李維一條條念著,語速平穩,不容置疑。羅梓感覺自己像是一台被輸入了程序的機器,每一個動作,每一個時間點,都被精確地規定好了。沒有工作,沒有外出,甚至沒有與他人交談的可能。隻有閱讀、答題、吃飯、在有限的空間裏“自由活動”,然後匯報、睡覺。這就是他作為“特別事務助理”第一天的全部“工作”。
“有什麽疑問嗎?” 李維念完日程,例行公事地問。
羅梓張了張嘴,他想問,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多久?所謂的“助理”到底要做什麽?他母親今天的情況怎麽樣?……但他最終,把所有的問題都咽了回去。他知道,這些問題不會得到他想要的答案,甚至可能招來不必要的警告。
“沒有。” 他回答。
“很好。那麽,現在開始計時。記住,嚴格遵守時間。任何延誤或疏漏,都會記錄在案,影響對你的評估,以及……後續的安排。” 李維的最後一句話,暗示意味明顯。
電話掛斷。
羅梓握著手機,在清晨清冷的光線中,呆坐了足足一分鍾。房間裏的暖氣很足,但他卻覺得一陣陣發冷。這種被徹底規劃、監控、與世隔絕的生活,比他想象中更令人窒息。它不像監獄那樣充滿直接的暴力和壓迫,而是一種更精細、更冰冷的、用規則和後果編織成的軟性禁錮。它剝奪的不是身體移動的自由(目前看來),而是作為一個人的自主性、社會性和時間感。
他深吸一口氣,強迫自己動起來。按照李維的要求,洗漱,整理床鋪——將蓬鬆的羽絨被撫平,拍鬆枕頭,讓它們看起來像從未被人睡過一樣。他做得笨拙而認真,仿佛在進行某種重要的儀式。然後,他走到客廳,坐在那張昨晚他呆坐許久的單人沙發上,等待著九點的到來。
時間從未如此緩慢。每一分每一秒,都像被拉長的膠糖,黏滯而難熬。他盯著牆上的掛鍾——那是房間裏少數幾件帶有時鍾功能的裝飾品之一,指針不緊不慢地走著,發出幾乎聽不見的、規律的“嘀嗒”聲。這聲音,反而讓寂靜更加凸顯。
九點整,手機震動,一份加密文檔發了過來。羅梓點開,裏麵是密密麻麻的文字,分門別類,確實是一些極其基礎的禮儀規範,比如如何站立、行走、遞接物品、與人交談時的目光和語氣;著裝規範則詳細規定了不同場合(雖然他現在根本沒有“場合”)的著裝要求,從內衣的材質到外套的顏色搭配,甚至襪子的長度都有說明;而“作為助理的注意事項”則更像是一份行為守則,強調絕對服從、謹言慎行、時刻保持警惕和整潔,以及“不該看的不看,不該聽的不聽,不該問的不問,不該說的不說”。
羅梓強迫自己集中精神,一行行看下去。這些內容對他而言,既陌生又可笑。他一個在底層摸爬滾打的外賣員,需要知道如何優雅地使用刀叉,如何根據領帶花色搭配西裝口袋巾嗎?但他知道,他必須看,必須記住,因為這是“要求”,是“工作”的一部分。李維附帶的十個問答題,就基於這些內容,答錯了,後果未知。
他看得頭痛欲裂,那些繁瑣的細節和故作高深的措辭,讓他感到一種智力上的羞辱。仿佛他之前的二十三年人生,所積累的所有生存智慧和技能,在這套“上流社會”的皮毛規則麵前,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垃圾。
中午,門鈴準時響起。他通過貓眼,看到一個穿著物業製服、麵無表情的中年男人,將一個精致的多層食盒放在門口的地墊上,然後轉身離開,全程沒有抬頭。羅梓等了幾秒,才打開門,將食盒拿進來。食盒很重,裏麵是搭配好的三菜一湯,還有水果和甜點,分量十足,擺盤精致,味道也遠比他平時吃的食堂飯菜好得多。但他食不知味,隻是機械地往嘴裏塞著食物,控製著時間,在三十分鍾內吃完,然後將殘羹冷炙收拾好,把食盒放回門外。
下午的“自由活動”,他走到客廳那個占據了一整麵牆的書架前。書架上的書種類不多,但看起來都價值不菲,精裝硬殼,燙金標題,多是些管理學、經濟學、成功學、世界名著,以及一些他連名字都讀不順的哲學、藝術類書籍。他隨手抽出一本《國富論》,厚重的質感讓他手腕一沉。翻開,密密麻麻的英文和注釋讓他眼花繚亂,又默默放了回去。最後,他隻找了一本看起來最薄的、封麵素雅的散文集,坐回沙發,試圖閱讀。但文字在他眼前漂浮,無法進入大腦。他的思緒,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醫院的母親,飄向柳樹巷的出租屋,飄向昨夜那場改變一切的交易,飄向手腕上那冰冷的存在。
四點,李維準時來電,問了幾個文檔裏的問題。羅梓憑著死記硬背,勉強答了上來。李維沒有評價對錯,隻是說“知道了”,然後便掛斷了。這種不置可否的態度,反而讓羅梓更加忐忑。
晚餐,同樣的流程。
晚上九點,他按照要求,編輯了那條“今日狀態正常,已準備休息”的短信,發了出去。幾乎在短信發送成功的瞬間,他感到左手腕上的手環,傳來一陣與之前不同的、更輕微但持續的震動,似乎進入了某種監測模式。
他走到臥室,關上燈,躺在那張過分柔軟的大床上。黑暗中,感官被無限放大。他能聽到自己並不平穩的呼吸聲,能聽到遠處城市隱約傳來的、模糊的喧囂,能感受到手腕上設備那微弱的、存在感極強的震動。還有,這間巨大、奢華、卻空蕩冰冷的房間,所帶來的,無孔不入的孤獨和壓抑。
這就是他“新生活”的第一天。像一個被輸入了程序的精致玩偶,在規定的時間,做規定的事情,生活在規定的方格內。沒有意外,沒有交流,沒有自主,甚至連情緒,似乎都需要被規範和管理。
他睜著眼睛,在黑暗中,望著天花板模糊的輪廓。身體很疲憊,精神卻異常清醒。一種深刻的、令人絕望的認知,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在心頭:從他在那份協議上簽下名字的那一刻起,那個曾經在風雨中穿梭、在生活重壓下掙紮、但至少還有一絲自我和盼頭的“羅梓”,就已經被留在了昨天,留在了柳樹巷37號403室,那個狹小、破舊、卻屬於他自己的出租房裏。
而現在的他,這個躺在高檔公寓豪華大床上、衣食無憂卻形同囚徒的人,隻是一個代號,一件商品,一個必須按照指令運行的、名為“羅梓”的空殼。
昨天,是那個“羅梓”在狹小出租房裏的最後一天。
今天,是這個“空殼”在雲端囚籠裏的第一天。
未來,還有三百六十四天。
而這一切,才剛剛開始。
手腕上的設備,在黑暗中,散發著一點極其微弱的、幽綠色的光,如同監視者的眼睛,永不閉合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