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章:傭人們異樣的目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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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專用客房”的門在身後合攏,將李維平靜卻充滿威壓的聲音,連同那條通往別墅主樓、禁止他踏足的側廊,一同隔絕在外。羅梓抱著那個輕飄飄的無紡布袋,站在房間中央,像一株被強行移植到陌生土地、尚未紮根的植物,渾身僵硬,無所適從。
陽光透過半開的窗戶,在光潔的木質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,米白色的紗簾被微風輕柔拂動,帶來花園裏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氣息。房間寬敞、明亮、舒適,甚至稱得上溫馨,與翠湖苑那間冰冷的豪華公寓相比,多了幾分“人”居住的痕跡。但這並未讓羅梓感到絲毫放鬆,反而加劇了他內心的不安和分裂感。
這裏,是雲頂別墅A區01棟。是那個夜晚,那個錯誤,那個將他拖入無底深淵的起點。如今,他以這樣一種屈辱的、被圈禁的“助理”身份,被安置在這裏,一個專屬於他的、名為“客房”實則囚室的房間裏。這種安排本身,就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嘲諷和冷酷。韓曉將他放在眼皮子底下,是想時時刻刻提醒他自己的罪孽和卑微嗎?
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令人窒息的念頭,開始機械地、像在翠湖苑一樣,整理這暫時的“巢穴”。他將帶來的幾件衣物掛進衣櫃——那兩套新的休閑裝,和他自己那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衣服,在寬敞的衣櫃裏顯得格外寒酸和寥落。洗漱用品擺進衛生間。然後,是那個裝著書的沉重紙箱。
他將箱子搬到靠窗的書桌旁,用剪刀劃開膠帶。一本本熟悉的舊書再次顯露出來,紙張和油墨的味道,混合著出租屋的淡淡黴味,與這個嶄新、潔淨、散發著高級香氛的房間氣息,形成了又一次刺眼的衝突。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拿出來,在書桌旁邊的地板上,靠著牆壁,重新碼放整齊。這個動作,像是在這個陌生的、充滿壓迫感的空間裏,固執地劃出一小塊屬於自己的、脆弱的“精神領地”。
做完這一切,他才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疲憊襲來。不僅僅是身體上的,更是精神上持續緊繃後的驟然鬆弛。他走到窗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,目光無意識地投向窗外。
陽台外,是別墅精心打理的後花園。深秋時節,依然有各色菊花和耐寒植物點綴其間,假山、流水、涼亭,錯落有致,在午後陽光下顯得靜謐而美好。遠處,可以看到別墅區其他建築的屋頂,和更遠處城市模糊的天際線。視野極佳,景色宜人。
但這美景,落在他眼中,卻隻映照出內心的荒蕪。他像一隻被關在華麗鳥籠裏的麻雀,雖然能看到廣闊的天空,卻永遠無法觸及。自由,成了窗外一道可望不可即的風景。
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淌。他試圖拿起一本書來看,但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門口,飄向窗外,耳朵警惕地捕捉著別墅裏任何細微的聲響——遠處隱約的腳步聲?開關門的聲音?甚至隻是風聲掠過屋簷的輕響,都會讓他心驚肉跳。他仿佛能感覺到,這棟龐大、靜謐的別墅裏,無形的視線和評估,正從四麵八方,透過牆壁和門縫,落在他身上。
傍晚六點,門口傳來了極其輕微的、幾乎聽不見的動靜,像是有什麽東西被輕輕放下。羅梓的心提了起來。他屏息等待了幾秒,然後才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後,透過貓眼向外看去。
門外空無一人。但在門邊的牆壁上,多了一個小巧的、帶保溫功能的三層食盒。食盒是米白色的,材質看起來很好,沒有lo,幹淨簡潔。
他猶豫了一下,拉開了門。食盒靜靜地立在那裏,旁邊還放著一瓶礦泉水。走廊裏光線柔和,空無一人,隻有盡頭那扇通往主樓的門緊閉著,像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線。
他將食盒和礦泉水拿進房間,關上門。食盒很精致,打開,裏麵是搭配好的晚餐:清蒸鱸魚,白灼菜心,一小碗蟲草花雞湯,還有米飯和一小份水果。分量適中,擺盤講究,熱氣騰騰,香味撲鼻。這顯然是單獨為他準備的,比翠湖苑的物業餐食更加精致用心。
但他依舊食不知味。每一口食物咽下去,都像是在完成一項任務。他控製著時間,在二十分鍾內吃完,然後將餐盒收拾幹淨。按照李維之前的指示,他需要將餐盒放回門外。
他再次打開門,準備將空食盒放回原處。就在這時,走廊盡頭那扇通往主樓的門,忽然被從裏麵推開了。
一個穿著深灰色製服、係著白色圍裙、大約五十歲上下、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的中年女人,端著一個托盤,從門裏走了出來。托盤上似乎放著茶具。她的腳步很輕,但在這過分安靜的側廊裏,依然清晰可聞。
女人顯然也看到了他。她的腳步微微一頓,目光瞬間抬起,落在了正彎腰放下食盒的羅梓身上。
那是怎樣的一種目光啊。
沒有好奇,沒有驚訝,甚至沒有明顯的審視。那是一種極其克製的、職業化的平靜,但在這平靜之下,羅梓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快速、幾乎難以察覺的閃動——那不是輕蔑,也不是畏懼,而是一種……了然?一種洞悉了某種秘密、卻又必須裝作一無所知的、混合著距離感和微妙戒備的複雜情緒。
女人的視線,在他身上那套還算得體的新休閑裝上(李維準備的)停留了不到半秒,又掃過他腳邊那個還未收起的空食盒,最後,落回他臉上。她的表情控製得極好,沒有任何變化,隻是極其輕微、幾乎不可見地對他點了點頭,幅度小到可以忽略不計,仿佛隻是對“這裏有一個陌生人”這個事實,做出最基礎的、不帶任何含義的禮節性確認。
然後,她便移開目光,仿佛他隻是一件走廊裏的擺設,端著托盤,腳步平穩地朝著側廊另一端——大概是廚房或傭人休息區的方向——走去。她的背影挺直,步伐從容,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,顯示出良好的職業訓練。
但就在她即將拐過走廊轉角,身影快要消失的刹那,羅梓似乎感覺到,她的目光,又極其短暫地、如同羽毛般,再次掃過他的方向。這一次,那目光裏,似乎多了一絲幾不可聞的、近乎歎息的意味。
然後,她便徹底消失在轉角。
走廊裏,重新恢複了寂靜。隻剩下羅梓僵立在門口,手裏還捏著那個空食盒的提手,指尖冰涼。
那個女人的目光,像一根極細的針,刺破了他試圖維持的表麵平靜。雖然短暫,雖然克製,但那目光中包含的信息,卻如此清晰地傳遞給了他:她知道他。即使不知道具體細節,也一定知道他的“特殊”身份,知道他並非尋常的訪客或工作人員。她是這棟別墅裏的人,是韓曉的傭人。她的目光,代表著這棟別墅裏,那些隱形卻無處不在的“其他人”的態度。
一種更加尖銳的、被赤裸裸地暴露在他人審視下的羞恥感和難堪,瞬間攫住了他。在翠湖苑,他是被孤立的囚徒,但至少是隱形的。而在這裏,在這個“事發現場”,他不僅要麵對韓曉(或許通過李維),還要麵對這棟房子裏其他知情的眼睛。那些目光,不會像警察或法官那樣帶著法律的威嚴,也不會像韓曉那樣帶著冰冷的憎恨和控製欲,但它們同樣是一種審判,一種來自“內部”的、無聲的、卻可能更加令人無所遁形的評估。
他將空食盒輕輕放在門邊,逃也似的退回房間,迅速關上門,背靠著冰涼的門板,心髒狂跳。
這隻是開始。
那個中年女傭,或許隻是負責打掃或餐飲的。這棟別墅裏,還有沒有其他傭人?管家?園丁?司機?他們都知道嗎?或者,至少察覺到了異常?他們會用什麽樣的眼光看他?私下會議論什麽?
他可以想象那些目光和低語。一個來曆不明、住在側翼客房的年輕男人,被李維親自帶來,不與主人一同用餐,行動受限,沉默寡言……在這樣一個等級森嚴、規矩嚴明的大戶人家,這樣的“特殊存在”,本身就是最大的異常,足以引發無數猜測和探究。
而最讓他感到恐懼的是,這些傭人,是韓曉的“自己人”。他們的態度,某種程度上,反映了韓曉的態度,或者說,是韓曉允許甚至默許的態度。韓曉將他置於此地,是否也存了讓他暴露在這些目光下,承受另一種形式的精神淩遲的意圖?
這一夜,羅梓睡得極不安穩。陌生的環境,窗外風吹過樹林的沙沙聲,別墅裏偶爾傳來的、不知來源的細微聲響,還有腦海中不斷回放的那個中年女傭平靜卻複雜的目光,都讓他輾轉反側。手腕上的設備,在黑暗中偶爾閃爍一下幽微的綠光,像一個沉默的監視者,提醒著他所處的境地。
第二天清晨,他是被設定的手機鬧鍾(李維要求他必須設定)吵醒的。依舊是八點,李維準時來電,下達了當日的“工作安排”——今天沒有具體任務,但要求他將別墅後門附近的小花園落葉清掃幹淨,並整理側廊盡頭那個儲物間裏一些雜亂的工具和物品。工作內容簡單,耗時,符合“磨掉多餘想法”的初衷。
早餐依舊準時送到門口,這次換了一個更年輕些的女孩,穿著同樣的灰色製服,低著頭,將食盒放下後,看也沒看他(或者不敢看他),就匆匆轉身離開了,腳步比昨晚那個中年女傭慌亂許多。
羅梓默默吃完早餐,換上李維準備的一套便於活動的深色衣褲(類似園藝工或維修工的服裝),開始了他的“工作”。
別墅的後門小花園,其實並不大,但設計精巧,落葉不多,打掃起來並不費力。但他做得很慢,很仔細,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。陽光很好,空氣清新,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勞動的愉悅,隻有一種被放風般的、屈辱的麻木。他能感覺到,別墅樓上某扇窗戶後,或許有目光在注視著他。也可能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。
打掃完花園,他走向側廊盡頭的儲物間。儲物間不大,裏麵堆放著一些園藝工具、清潔用品、替換的燈泡水管等雜物,有些淩亂。他蹲下身,開始分類整理。
就在這時,門外走廊傳來了腳步聲和壓低的交談聲,是兩個人的聲音,一男一女,年紀似乎都不大。
“……真的假的?李助理親自帶回來的?就住那邊客房?” 一個年輕的女聲,帶著掩飾不住的好奇和一絲興奮。
“噓,小點聲!” 一個略顯沉穩的男聲,應該是那個年輕男人,“王姐昨天交代了,不該問的別問,不該說的別說。就當沒看見。”
“我知道啊,我就好奇嘛。” 女聲壓低了些,但語氣裏的探究欲不減,“長得……還行,挺年輕的,但看著不像……” 她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,“不像咱們這兒的。你說,韓總怎麽會……”
“行了!” 男聲有些嚴厲地打斷她,“做好自己的事。主人家的事,輪得到我們瞎猜?小心禍從口出。快去把客廳的地毯吸了,韓總下午可能要回來。”
腳步聲加快,漸漸遠去。交談聲也消失了。
但羅梓蹲在儲物間昏暗的光線裏,身體卻僵直得如同石頭。手裏的一個舊噴壺,“哐當”一聲掉在地上,發出不小的聲響,在寂靜的儲物間裏回蕩。他猛地回過神,慌忙撿起來,心髒在胸腔裏狂跳,仿佛要掙脫束縛。
他聽到了。雖然他們壓低了聲音,但在這安靜的側廊,儲物間門又沒關嚴,那些話語,清晰地鑽入了他的耳朵。
“李助理親自帶回來的”、“就住那邊客房”、“長得還行,挺年輕的,但看著不像……不像咱們這兒的”、“韓總怎麽會……”
每一個字,都像一把小錘子,敲打著他脆弱的神經。果然,別墅裏的傭人們,都在私下議論他。他們好奇他的來曆,猜測他與韓曉的關係(盡管方向可能完全錯誤),評估他的“身份”。那個年輕女孩語氣中的好奇,或許還帶著一絲對“特別人物”的獵奇;而那個年輕男人的告誡,則更現實地反映出韓曉(或李維)對此事的態度——嚴禁談論,但越是這樣,私下裏的猜測恐怕隻會更多、更離譜。
“不像咱們這兒的”。
這句話,像一根刺,紮得他生疼。他確實不像。他不屬於這個用金錢、規矩和距離感構建起來的奢華世界。他就像一個誤入天鵝群的醜小鴨,不,比那更糟,他像一塊被強行鑲嵌進名畫裏的汙漬,無論怎麽掩飾,都格格不入,引人側目。
他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,直到腿腳發麻,才扶著牆壁,緩緩站起來。繼續整理的工作,變得異常艱難。每一次聽到遠處傳來的、哪怕極其輕微的腳步聲或說話聲,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動作,豎起耳朵,渾身緊繃,仿佛等待審判。
午餐和晚餐,依舊是沉默的送達和回收。送餐的人換了,但無一例外,都避免與他對視,動作迅速,放下即走。那種刻意保持的距離和沉默,比直接的打量或議論,更讓羅梓感到一種被徹底排斥、被視為“異類”或“麻煩”的孤立感。
夜幕再次降臨。羅梓完成了一天簡單卻耗神的“工作”,洗去一身並不存在的塵土和疲憊,躺在那張舒適的大床上。房間裏很安靜,但他卻仿佛能聽到,這棟別墅的各個角落,那些看不見的縫隙裏,流動著的竊竊私語和探究的目光。
那些目光,或許沒有惡意,但充滿了審視、好奇、戒備,以及一種基於階層和身份差異的、天然的隔閡。它們無聲地提醒著他:你是一個闖入者,一個依附者,一個用契約和秘密維係著在此處存在資格的、卑微而尷尬的“客人”。
這裏不是他的家,甚至不是翠湖苑那樣純粹的囚籠。這是一個活生生的、等級森嚴的小社會,而他,處於這個社會最底層、也最暖昧的位置。韓曉的“專用客房”,為他提供了棲身之所,也將他徹底暴露在了這個精致而冷漠的世界麵前,承受著來自四麵八方、無聲卻無處不在的異樣目光。
這,或許正是韓曉想要的效果之一。
讓他在身體被禁錮的同時,精神也被這無處不在的、來自“內部”的審視和排斥,一點點淩遲、瓦解。
羅梓睜著眼睛,在黑暗中,望著天花板上模糊的陰影。左手腕上的設備,綠光幽微。
他知道,從踏入這棟別墅開始,他失去的,不僅僅是最後一點地理上的自由緩衝,更是最後一絲,作為“普通人”被匿名對待的可能。
從此,他的一舉一動,都將在那些異樣的、克製的、卻無比清晰的目光注視之下。
成為這棟華麗別墅裏,一個沉默的、尷尬的、被時刻評估著的,特殊存在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