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5章:學習“上流社會”的規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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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打掃落葉,整理儲物間,擦拭角落的灰塵,將一些不常用的工具重新歸類擺放……這些簡單、重複、幾乎無需動腦的體力活,構成了羅梓在雲頂別墅最初幾天的全部“工作”內容。每天上午,李維會通過手機,給他下達具體的任務指令,精確到區域和完成標準。下午,則通常是“自由安排”,但活動範圍依舊被嚴格限定在側翼客房、小花園、儲物間以及連接它們的側廊這一小片區域。
    別墅主樓,那扇緊閉的、通往另一個世界(客廳、餐廳、書房,以及樓上韓曉的私人空間)的門,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,橫亙在他的生活邊界。他從未見過韓曉,甚至連她是否存在於此的跡象都很少捕捉到——除了偶爾在深夜,似乎能聽到主樓方向傳來的、極其隱約的開關門聲,或者汽車駛入車庫的微響。但這種“缺席”,並未減輕他的壓力,反而讓那種被無形目光審視、被精密規則籠罩的感覺,變得更加無所不在,如同彌漫在空氣中的、稀薄卻致命的毒氣。
    他像個幽靈,或者更準確地說,像個被設定好程序的、低等的人工智能,在這個華麗牢籠的角落裏,沉默地執行著最基礎的指令。傭人們依舊避免與他直接接觸,送餐、取走餐盒,都像經過精確計算的交接流程,目光低垂,動作迅捷,不留下任何可供交流的縫隙。但羅梓能感覺到,那些克製的好奇和評估並未消失,隻是隱藏得更深,化作了更細微的觀察——他清掃花園時是否徹底,他整理工具時是否仔細,他走路時的姿態,他麵對食物時的神情……所有這些,或許都會成為某個女傭與同伴私下低語時的素材,或者被某個更高級別的管家(如果存在的話)記錄在案,最終以某種形式,匯總到那個掌控一切的女人麵前。
    這種認知,讓羅梓的每一個動作,都帶著一種不自然的、自我審視般的僵硬。他害怕出錯,害怕表現得“不得體”,害怕引來更多的注意和評判。盡管他並不知道,具體什麽樣的行為,在“這裏”才算是“得體”。
    直到第三天下午,例行“自由安排”時間。羅梓正坐在自己房間的書桌前,試圖強迫自己閱讀一本從箱子裏拿出來的哲學書籍,試圖在抽象艱澀的文字中,尋找一絲對抗現實荒誕感的精神慰藉。手腕上的設備,卻突兀地震動起來,打斷了他本就難以集中的注意力。
    是李維的來電。這個時間點,通常不會有聯係。
    羅梓的心跳漏了一拍,迅速接通:“李助理。”
    “羅梓,” 李維的聲音傳來,依舊平穩,但今天似乎多了一絲公事公辦的鄭重,“從明天開始,你的日程需要做一些調整。除了上午的基礎勞動,下午你需要進行一係列……必要的學習。”
    “學習?” 羅梓愣了一下,重複道。學什麽?他已經簽了賣身契,被關在這裏做著最底層的雜役,還需要“學習”?
    “是的,學習。” 李維肯定道,“韓女士認為,既然你掛名‘特別事務助理’,未來在某些特定場合,可能需要你出麵處理一些事務,或者至少,不能因為一些基本的……儀態和認知問題,造成不必要的困擾或誤解。因此,你需要係統地學習一些基礎的上流社會社交禮儀、商務規範、以及必要的常識。”
    上流社會社交禮儀。商務規範。必要的常識。
    這些詞語,像一記記重錘,狠狠砸在羅梓的心上。一股混雜著荒謬、屈辱和冰冷憤怒的情緒,瞬間衝上頭頂。讓他學習這些?學習那些與他過去二十三年人生、與他掙紮求存的底層世界完全絕緣的、虛偽而繁瑣的“規矩”?是為了更好地扮演“助理”這個可笑的角色,還是為了更徹底地羞辱他,讓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的天壤之別?
    “我不明白,” 羅梓的聲音因為情緒的衝擊而有些發緊,“我隻是……做點雜事。需要學這些嗎?”
    電話那頭,李維沉默了一兩秒,再開口時,語氣裏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冷硬:“羅梓,你需要明白,這不是在和你商量,也不是在詢問你的意願。這是韓女士的要求,是協議框架內,對你‘工作能力’的必要培訓和提升。你有義務配合。這關係到對你整體表現的評估,也關係到……協議的順利履行,以及你母親那邊資助的穩定性。”
    又是這一套。用母親的醫療資助,作為懸在頭頂的鞭子。每一次,都精準地抽打在他最無力反抗的軟肋上。羅梓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無力,所有的憤怒和不甘,都被這句冰冷的警告,死死地按回了心底。
    “……我明白了。” 他最終,隻能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,聲音幹澀。
    “很好。” 李維的語氣恢複了公事化的平穩,“學習材料,我會在明天上午,連同你的勞動任務一起發給你。主要是電子文檔、視頻教程,以及一些指定的閱讀書目。你需要自行安排下午的時間進行學習,並按要求完成我布置的練習和測試。我會不定期檢查你的學習進度和理解情況。”
    “另外,” 李維補充道,“從明天晚餐開始,你的用餐地點,從房間調整到一樓的偏廳小餐廳。那裏會為你布置好一人份的餐位。你需要嚴格按照學習內容中關於西餐和中餐的禮儀規範來用餐。這本身就是實踐練習的一部分。王姐會在旁邊……適當協助和觀察。”
    王姐。羅梓立刻想起了第一天傍晚,那個目光平靜克製、帶著複雜審視的中年女傭。是她。原來她不僅僅負責一些日常雜務,還可能肩負著“監督”和“糾正”他的職責。一想到要在那樣一個相對“正式”的場合,在另一個人的注視下,笨拙地、戰戰兢兢地使用那些他從未碰過的精致餐具,遵循那些繁瑣到可笑的用餐步驟,羅梓就感到一陣強烈的、想要逃避的衝動。
    但他沒有選擇。
    “是。” 他聽見自己麻木地應道。
    第二天上午,羅梓在完成清掃車庫外部地坪的指令後,果然在房門口,發現了一個嶄新的平板電腦和一個文件袋。平板電腦顯然是專門準備的,裏麵隻預裝了幾個加密的學習軟件和一個簡單的記事本。文件袋裏,則是厚厚一疊打印出來的學習·大綱、要點摘要,以及一份詳細的、未來一周的“學習日程表”。
    日程表安排得滿滿當當,精確到小時:
    下午2:003:30:商務著裝規範與個人儀表管理(視頻+文檔)
    下午3:455:15:基礎社交禮儀(稱謂、握手、引見、交談距離與目光)(視頻+情景模擬練習)
    下午5:307:00:中西餐宴會禮儀精要(視頻+餐具識別與使用圖解)
    晚上7:30後:實踐用餐(偏廳小餐廳),自我複盤。
    羅梓拿著這份日程表,感覺它比任何勞動指令都更沉重,更令人絕望。這不是學習,這是一場針對他出身、認知和習慣的、係統性的、冷酷的改造手術。
    他回到房間,打開平板電腦,點開第一個視頻課程。屏幕亮起,出現一個裝修豪華、像五星級酒店套間一樣的演示場景。一個穿著高級定製西裝、頭發一絲不苟、表情溫和卻透著疏離感的男講師,用標準的播音腔,開始講解“商務精英的著裝密碼”。
    從西裝麵料(羊毛、羊絨、混紡的優劣與適用場合)、顏色(藏青、炭灰、黑色的細微差別與象征意義)、剪裁(意式、英式、美式的風格與體型搭配),到襯衫的領型(標準領、寬角領、長尖領)、袖扣的材質與佩戴,再到領帶的花色、寬度、打法(溫莎結、半溫莎結、四手結),甚至到襪子的長度、顏色(必須深於褲子),皮鞋的款式、光澤度,皮帶的寬度、扣頭材質……
    事無巨細,極盡繁瑣。視頻裏還有三維動畫演示,展示不同搭配帶來的視覺效果差異,以及一些“錯誤示範”帶來的滑稽與災難性後果。
    羅梓看得頭暈目眩。他過去二十多年的穿衣邏輯隻有兩條:便宜,耐穿。夏天T恤牛仔褲,冬天加件羽絨服,腳上是幾十塊的運動鞋或帆布鞋。西裝?他隻在學校辯論賽時,租過一套劣質的、不合身的黑色西裝,打完領帶後感覺脖子被勒得喘不過氣。而現在,視頻裏那些動輒數萬、數十萬一身的“行頭”,那些微妙到近乎玄學的“搭配法則”,對他而言,不啻於天書。他難以理解,為什麽領帶上的花紋寬度差一毫米,就會被視為“不懂規矩”;為什麽襪子露出腳踝,就是“不可原諒的失禮”。
    緊接著是個人儀表管理:發型(長度、弧度、使用發膠的劑量),麵部清潔與護膚步驟(潔麵、爽膚、精華、麵霜、防曬),剃須的技巧與須後護理,甚至包括指甲的修剪形狀、手部皮膚的保養……
    羅梓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因為長期勞作和接觸清潔劑而略顯粗糙、指縫可能還殘留著今天打掃車庫時灰塵的雙手。視頻裏那雙演示的、修長幹淨、指甲修剪圓潤、皮膚光潔的手,與他自己的,仿佛來自兩個不同的物種。
    下午的“社交禮儀”課程,更是讓他如坐針氈。如何根據對方的身份、年齡、關係,選擇恰當的稱謂(先生/女士/小姐/總經理/董事長/某老……)。握手時,力道、時長、目光接觸、誰先伸手,都有嚴格講究,甚至男女之間還有不同。引見他人時,順序、措辭、身體語言。交談時,保持多遠的“社交距離”,目光應該落在對方麵部哪個三角區,如何傾聽,如何插話,如何結束話題……
    每一個細節,都像一道無形的柵欄,將他與他所熟悉的、直接的、甚至有些粗糲的底層交往方式,徹底割裂開來。他想起自己送外賣時,對客戶的稱呼通常是“你好,外賣”,或者根據訂單備注叫“X先生/女士”,簡單直接。握手?除了麵試,幾乎沒有過。交談?通常是“餐給您放這裏了,祝您用餐愉快”,然後匆匆離開。而視頻裏演示的那些,在高級酒會、商務談判、私人宴請中,麵帶得體微笑、進行著充滿潛台詞和微妙試探的寒暄與對話的場景,對他來說,遙遠得像另一個星球上的戲劇。
    他開始感到一種深刻的、智力上的羞辱。不是因為他笨,學不會這些步驟(事實上,死記硬背是他的強項),而是因為這些東西所代表的那個世界的運行邏輯,與他所認知的、掙紮求存的真實世界,是如此的水火不容。在那個世界裏,人們用領帶的寬度和握手的力度來傳遞權力和階層信號;而在他來的世界,人們用汗水浸透的工裝和布滿老繭的雙手,來兌換生存所需的微薄籌碼。
    傍晚時分,他迎來了最艱巨的挑戰——中西餐禮儀。視頻裏,長長的西餐桌上,琳琅滿目的餐具,從外到內,依次排開,每一種都有其特定用途:開胃菜叉、主菜叉、魚叉、沙拉叉、甜品叉;湯匙、主菜刀、魚刀、黃油刀、甜品匙……還有各種形狀的酒杯:水杯、紅酒杯、白酒杯、香檳杯。用餐流程更是複雜:餐巾的折疊與放置,麵包的取用與塗抹黃油的方式,湯匙的舀取方向,切割食物時不能發出聲響,刀叉的擺放位置傳達的不同信號(暫停、用餐完畢、需要添菜),以及品酒、敬酒、交談時機的把握……
    中餐禮儀雖然相對熟悉,但也充滿了各種“規矩”:主賓座次,轉盤禮儀(不能反向轉動,不能越過別人夾菜),布菜的順序,使用公筷母匙,不能將筷子插在飯上,不能吮吸筷子,不能挑剔翻攪菜肴,喝湯不能出聲……
    羅梓看得頭皮發麻。他過去吃飯,隻是為了果腹。最快速度吃完,然後繼續奔波。餐桌禮儀?不存在的。他甚至常常是蹲在路邊,就著一次性飯盒,快速扒完一頓飯。而現在,他卻要學習如何像電影裏的貴族一樣,用那些閃閃發光的、他叫不出名字的餐具,慢條斯理地、姿態優雅地,完成一頓飯。這其中的諷刺和荒誕,讓他幾乎要笑出聲來,卻又感到喉嚨發緊,眼眶酸澀。
    晚上七點半,他懷著上刑場般的心情,在“王姐”平靜目光的示意下,走向一樓那間他從未進入過的偏廳小餐廳。餐廳不大,但布置得極為雅致。一張鋪著米白色桌布的小方桌,正中央擺著一小瓶鮮花。桌上已經按照西餐的正式擺台,為他一個人擺放好了全套的餐具——三副刀叉,兩把勺子,三個酒杯(水杯、紅酒杯、白酒杯),折疊成精致形狀的餐巾。
    晚餐是標準的西式套餐:開胃菜(蘆筍冷湯),主菜(香煎鱈魚配時蔬),甜品(焦糖布丁)。每道菜都由王姐無聲地端上,撤下。她站在不遠不近的位置,像個沉默的影子,但羅梓能感覺到,她的目光,如同最精密的雷達,掃過他每一個動作。
    他拿起刀叉,手有些抖。腦海中瘋狂回放著下午視頻裏的內容:左手叉,右手刀。切割食物時,不能發出刺耳的聲音。喝湯時,湯匙要由內向外舀取,不能吸溜。酒杯要怎麽握,品酒前要如何觀察顏色、嗅聞香氣……
    他笨拙地切割著鱈魚,魚肉很嫩,但他卻覺得那餐刀有千鈞重。他試圖模仿視頻裏那種輕鬆優雅的姿態,但身體卻僵硬得像一塊木頭。他能感覺到自己拿叉的姿勢可能不對,切割的角度可能太垂直,喝湯時可能舀得太滿……
    王姐始終沒有出聲糾正,隻是在他明顯停頓、露出困惑或猶豫時,會極其輕微地、不易察覺地調整一下站姿,或者將目光落在他應該注意的餐具上。這種無聲的、充滿壓力的“提示”,比直接指出錯誤,更讓羅梓感到難堪和緊張。
    一頓飯,吃得他汗流浹背,心力交瘁。食物很美味,但他完全嚐不出味道,隻覺得每一口都像在吞咽沙礫。時間被無限拉長,每一秒都是煎熬。
    終於,甜品被撤下。王姐走上前,用標準而平靜的語氣說:“羅先生,用餐結束了。您可以回房休息了。”
    羅梓如蒙大赦,幾乎是逃離般地離開了那個讓他窒息的小餐廳。回到房間,他癱坐在沙發上,感覺比幹了一整天重活還要累。不僅僅是身體的疲憊,更是精神上那種被強行扭曲、被審視、被否定的巨大消耗。
    他看著桌上攤開的學習材料,看著手腕上冰冷的設備,看著鏡子裏那個穿著不合身(雖然麵料尚可)衣服、表情茫然疲憊的年輕人。
    “學習上流社會的規矩……”
    他在心中默念,嘴角泛起一絲苦澀到極致的弧度。
    這哪裏是學習規矩。
    這分明是一場,針對他過去所有生存方式、所有認知體係、所有作為“羅梓”這個底層個體尊嚴的,係統性、冷酷無情的 di**antling(拆除)與&nming(重編程)。
    而他,沒有選擇,隻能像一個最笨拙的學生,在這場殘忍的“改造”中,一點點,將自己打碎,然後,試圖按照那個女人的要求,拚接成一個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、名為“助理”的、合格的工具。
    夜,深了。
    別墅主樓的方向,依舊一片寂靜。
    而側翼的客房裏,一個靈魂,正在無聲地,承受著一場來自另一個世界的、名為“規矩”的淩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