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8章:陽台上的短暫獨處時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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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有點悶。去那邊陽台透透氣吧。”
韓曉那平淡無波的語調,在宴會廳嘈雜背景音的襯托下,顯得格外清晰,也格外地……不容置喙。這不是詢問,不是建議,而是一道結束當前狀態、轉換場景的、簡潔明確的指令。她甚至沒有去看羅梓是否同意,便已微微側身,將手中那杯幾乎沒怎麽動過的蘇打水,輕輕放回旁邊侍者及時遞上的托盤,然後,腳步從容地,朝著玻璃幕牆旁、那兩扇通往巨大弧形觀景陽台的、虛掩著的雕花玻璃門走去。
羅梓的心髒,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,幾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。陽台?透透氣?與韓曉單獨相處,在沒有其他賓客目光環繞、沒有特定社交任務需要執行的、相對私密的空間裏?
這突如其來的指令,讓他本就因為剛才與沈理事長那番耗盡心力、近乎“掏心掏肺”又充滿荒誕感的對話而疲憊不堪、一片混亂的大腦,再次陷入了短暫的滯澀。他剛剛才用盡最後一點急智和表演天賦,勉強應付了那場關於“差異與陪伴”的、直指核心的詰問,身心都像是被掏空了,隻想找個角落縮起來,讓過度緊繃的神經得到哪怕一分鍾的喘息。而此刻,韓曉卻要帶他去陽台,去一個更安靜、也更……無所遁形的地方?
他來不及細想,也容不得拒絕。身體的本能和連日來被反複訓練的“服從”反應,已經驅使他迅速行動起來。他幾乎是無意識地,同樣放下了手中那杯早已失去氣泡、變得溫吞的無酒精香檳,臉上那勉強維持的、因為沈理事長最後的肯定而稍微“真實”了一點的、帶著複雜餘韻的微笑,迅速收斂,重新凝固成那種標準的、溫和而專注的、屬於“完美男伴”的麵具。他快走兩步,跟上韓曉的步伐,在她即將伸手推開玻璃門時,極其自然地、先一步上前,替她拉開了那扇沉重的、鑲嵌著繁複金屬花紋的玻璃門。
“小心門檻。” 他低聲說,聲音因為疲憊和緊張而略顯沙啞,但語氣裏的那份“體貼”與“維護”,卻仿佛已經刻進了骨髓,成為一種即使在極度不適狀態下也能自動觸發的條件反射。
夜風,帶著深秋刺骨的寒意和高空特有的、幹淨而凜冽的氣息,在門被拉開的瞬間,猛地灌了進來,吹得羅梓額前一絲不聽話的碎發驟然飛起,也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。他身上那套午夜藍的塔士多禮服,麵料精良,但在這數百米高空的夜風麵前,依舊顯得單薄。他能感覺到自己後背那早已濕透又捂得半幹的襯衫,被這冷風一激,瞬間變得冰涼刺骨,黏膩地貼在皮膚上,帶來一陣強烈的不適。
韓曉似乎對這股寒意早有預料,或者說,毫不在意。她隻是微微眯了一下眼睛,適應了內外光線的驟然變化,然後便邁步,踏出了溫暖如春、金碧輝煌的宴會廳,走入了外麵那片被城市璀璨燈火和無邊夜色共同籠罩的、空曠而寒冷的觀景陽台。
羅梓緊隨其後,輕輕帶上了玻璃門。門合攏的瞬間,宴會廳裏那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續不斷的、混合著音樂、交談、杯盞輕碰的奢華聲浪,驟然被隔絕了大半,隻剩下一種模糊的、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沉悶回響。陽台上,瞬間被一種截然不同的、更加宏大、也更加寂寥的寂靜所占據。
這是一個半弧形的、麵積不小的露天觀景平台,地麵鋪著深色的防滑石材,邊緣是及腰高的、堅固的透明玻璃護欄。站在這裏,視野開闊得令人心悸。腳下,是金茂君悅酒店高聳入雲的塔身,再往下,是整個城市最核心、最繁華的區域。無數摩天大樓的玻璃幕牆反射著霓虹與燈光,交織成一片無邊無際、流淌不息的、金色與銀色的光之海洋。縱橫交錯的街道如同發光的血管,車流如同移動的星沙,更遠處,城市的輪廓在夜色中模糊延伸,直至與漆黑的天際線融為一體。夜風在高空呼嘯而過,帶著一種空洞而自由的嗚咽,吹散了宴會廳裏殘留的、各種奢靡的香氣,隻留下幹淨、冰冷、屬於夜空和大地的氣息。
這裏仿佛是懸浮在繁華之上的孤島,是天堂與人間的交界處。璀璨,卻冰冷;開闊,卻令人倍感渺小與孤獨。
韓曉沒有走向護欄邊緣,而是走到了陽台一側,一個相對背風、擺放著兩張簡約的白色戶外單人沙發和一個小圓幾的角落。這裏光線昏暗,隻有遠處城市燈火反射過來的、微弱而變幻的光影,以及從玻璃門內透出的、極其模糊的、宴會廳的暖黃光芒,勉強勾勒出物體的輪廓。
她在一張沙發上坐下,姿態依舊優雅,但似乎比在宴會廳裏,多了那麽一絲不易察覺的、卸下了部分“社交盔甲”後的鬆弛——如果那種將背脊挺得筆直、雙手交疊放在膝上、目光平靜投向遠方夜空的姿態,也能稱之為“鬆弛”的話。
羅梓站在她身後兩步遠的地方,有些無措。他不知道自己是該坐下,還是該站著,是該開口說些什麽,還是該保持沉默。沈理事長那番關於“聊什麽”的詰問,此刻如同幽靈般在他腦海中回響,讓這突如其來的、非計劃的獨處,變得格外尷尬和令人窒息。他能和韓曉“聊”什麽?那些被訓練過的、用於應付外人的“安全話題”和“深情對白”,在此刻這個隻有他們兩人的、脫離了“表演”環境的私密空間裏,顯得如此可笑和不合時宜。
他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空虛。在宴會廳裏,他至少有一個明確的“角色”和“任務”——扮演好韓曉的男伴,應對各種社交場麵。雖然壓力巨大,雖然每一秒都是煎熬,但至少有一個清晰的目標和行為框架支撐著他。而此刻,在這個空曠寒冷的陽台上,麵對這個掌控他一切、他卻永遠無法真正理解的女人,失去了“觀眾”和“劇本”,他忽然不知道該如何“存在”,如何擺放自己的手腳和表情,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呼吸。
他沉默地站著,目光落在韓曉被夜風吹拂的、微微飄動的發絲上,落在她線條優美的、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有些單薄的肩膀上,最後,落在她交疊的、戴著黑色絲絨手套的雙手上。那雙手,此刻安安靜靜地放在她的膝頭,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,沒有像在書房時那樣無意識地摩挲表帶或按壓指節,隻是靜靜地放著,仿佛兩尊冰冷的、完美的雕塑。
時間,在呼嘯的風聲和腳下遙遠的城市喧囂中,緩慢地流淌。每一秒,都像被拉長的橡皮筋,充滿了無聲的張力。
最終,是韓曉先打破了沉默。她沒有回頭,目光依舊凝視著遠方那片璀璨而冰冷的燈海,聲音比在宴會廳裏更加清晰,也更加……平淡,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。
“剛才,沈理事長的話,不用太放在心上。”
羅梓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他沒想到韓曉會主動提起剛才的事,更沒想到她會用這樣一種……近乎“寬慰”或“開解”的語氣。這不符合她一貫的風格。他張了張嘴,想說什麽,卻發現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,隻能含糊地“嗯”了一聲,算是回應。
“她人很好,但有時候,看得太透,問得也太直。” 韓曉繼續說道,語氣依舊平靜無波,聽不出任何情緒,“這個圈子裏,像她這樣還願意相信‘真心’和‘過程’的人,不多了。”
這話聽起來像是在評價沈理事長,但羅梓卻隱約覺得,似乎也暗含著某種……對他剛才那番回答的、極其隱晦的……認可?或者至少,是一種不反對的解釋?
他不知道該如何接話,隻能繼續保持沉默,目光卻不由自主地,也投向了腳下那片浩瀚的、令人眩暈的燈海。那些燈火,每一盞背後,都是一個家庭,一段人生,或喜或悲,或平凡或跌宕。而此刻,它們在他眼中,隻是一片模糊的、冰冷的、與他無關的光斑。就像這個陽台,就像他身邊這個女人,就像他此刻這身昂貴的禮服和正在扮演的人生——看似身處雲端,俯瞰眾生,實則懸浮在虛空,無所依憑,寒冷徹骨。
“冷嗎?” 韓曉忽然問,依舊沒有回頭。
羅梓愣了一下,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問自己。他確實冷,冷得手指都有些僵硬了。但他搖了搖頭,低聲說:“還好。”
韓曉似乎並不在意他的回答,她沉默了片刻,然後,用那種依舊平淡的語調,說了一句讓羅梓心髒驟停的話:
“你剛才說的……關於兩條不同的河,慢慢匯合。是你真實的想法,還是……隻是為了應付沈理事長?”
這個問題,比沈理事長剛才的任何提問都要直接,都要尖銳,都要……致命。它剝去了所有社交辭令和表演外衣,直指羅梓內心最深處,那個連他自己都試圖忽略和否定的、關於這場“關係”本質的認知。
羅梓感覺自己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,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。他猛地轉過頭,看向韓曉。然而,韓曉依舊保持著那個凝望遠方的姿勢,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下,線條清晰而冷硬,看不到任何表情。隻有夜風,將她鬢邊幾縷碎發吹得輕輕拂動。
真實的想法?還是應付?
他該怎麽回答?如果說“是應付”,那等於承認自己剛才在沈理事長麵前的一切表演都是虛偽的,也等於間接承認了他和韓曉之間的關係就是一場交易,一場扮演。這無疑會觸怒韓曉,會危及那份脆弱的協議,會危及母親的醫療費。
如果說“是真實的想法”……那更是天大的笑話,是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的、徹頭徹尾的謊言。他和韓曉之間,有“河流”嗎?有“匯合”嗎?有的隻是冰冷的契約、單向的掌控、和一場精心策劃的、令人作嘔的角色扮演。
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緣的絕望,瞬間攫住了他。他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,胃部痙攣,幾乎要站立不穩。他用力握緊了拳頭,指甲深深掐進掌心,試圖用疼痛來維持最後的清醒和鎮定。
許久,就在羅梓以為自己會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壓力中徹底崩潰時,他聽到自己用一種幹澀的、嘶啞的、仿佛不是自己聲音的語調,緩緩地、一字一句地,回答道:
“我……不知道。”
他不知道。這是他此刻唯一能給出的、最接近“真實”的回答。他不知道那些話是出於表演,還是在那極端壓力下,從他內心深處某個被壓抑、被扭曲的角落裏,掙紮著冒出來的一絲……連他自己都無法分辨的、荒誕的希冀或自我安慰。他不知道自己是真心希望“河流”能夠“匯合”,還是僅僅在絕望中,抓住了一根名為“陪伴”和“理解”的、虛幻的稻草,用來欺騙自己,也欺騙別人。
他抬起頭,目光不再閃躲,直直地看向韓曉那在夜色中顯得有些模糊的側影,聲音裏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、破罐子破摔般的平靜與疲憊:
“我隻是……在說我能想到的,最不顯得像個騙子的答案。”
最不顯得像個騙子的答案。
這或許,是他今晚說過的,最接近真相的一句話。
話音落下,陽台上一片死寂。隻有夜風,依舊不知疲倦地呼嘯著,卷起一絲寒意,穿透兩人之間那不足兩米的、卻仿佛隔著宇宙洪荒的距離。
韓曉終於,緩緩地,轉過了頭。
她的目光,在昏暗的光線下,如同兩點幽深的寒星,落在了羅梓的臉上。那目光不再僅僅是平靜的審視,而是帶著一種更加複雜的、難以解讀的意味。像是評估,像是探究,又像是……某種極淡的、轉瞬即逝的、類似於“了然”或“意料之中”的微光。
她看了他很久,久到羅梓幾乎要以為時間已經停止,久到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緩慢流動的、粘稠的聲音。
然後,她幾不可察地,微微動了動唇角。那不是微笑,甚至算不上一個表情的波動,隻是一個極其細微的、肌肉牽動的痕跡。
“你很誠實。” 她開口道,聲音依舊平淡,但羅梓似乎從中聽出了一絲極其細微的、不同於以往的、難以形容的語調變化,“雖然,誠實在這個場合,往往是最沒用的東西。”
誠實是最沒用的東西。
這句話,像一把冰冷的鑰匙,猛地插進了羅梓混亂而疲憊的心鎖,擰開了一道縫隙,讓他窺見了一絲這個強大女人內心或許同樣冰冷、同樣荒蕪的角落。是啊,在這個用謊言、表演和利益編織的名利場裏,誠實有什麽用?除了暴露自己的脆弱和不堪,除了成為別人攻擊的靶子和嘲弄的笑柄,誠實還能帶來什麽?
一股難以言喻的、混雜著同病相憐(如果這個詞能用的話)的悲涼和更深的絕望,湧上羅梓的心頭。他看著韓曉,這個美麗、強大、看似擁有一切、實則或許同樣被某種無形之物囚禁在高處的女人,第一次,模糊地感覺到,他們之間橫亙的那道天塹之下,或許湧動著某種相似的、名為“孤獨”與“不得自由”的暗流。
但這感覺隻是一閃而逝。下一秒,韓曉已經移開了目光,重新望向了腳下的城市。她的側臉恢複了慣常的、無懈可擊的平靜與疏離,仿佛剛才那短暫的、近乎“交流”的瞬間,從未發生。
“進去吧。” 她站起身,動作流暢自然,拍了拍裙擺上並不存在的灰塵,語氣重新恢複了那種不容置疑的、指令式的平淡,“外麵風大。拍賣應該快結束了,一會兒還有幾個重要的人要見。”
她沒有再看羅梓,徑直朝著玻璃門的方向走去。
羅梓站在原地,看著她挺直而單薄的背影,看著她步履從容地推開玻璃門,重新踏入那片溫暖、嘈雜、充滿虛假笑容和審視目光的、屬於她的“戰場”。夜風卷起她絲絨裙擺的一角,又無力地落下。
他緩緩地、長長地,吐出一口濁氣。那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,化作一團轉瞬即逝的白霧。
陽台上的短暫獨處時刻,結束了。
沒有溫情的傾訴,沒有心靈的靠近,甚至沒有一句明確的評價或指示。
隻有幾句冰冷的、直指核心的問答,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,和一股仿佛能凍結靈魂的、高空的寒風。
但不知為何,羅梓卻覺得,經過這短短的幾分鍾,某些東西,在他和韓曉之間,或者說,在他自己心裏,發生了極其細微、卻無法逆轉的改變。
他不再僅僅是一個恐懼的、被迫的“扮演者”。
在承認了“不知道”和“不想當騙子”之後,在聽到了韓曉那句“誠實最沒用”之後,他仿佛……觸摸到了這場荒誕劇那冰冷、堅硬、毫無希望的實質內核。
而這觸摸本身,帶來了一種奇異的、近乎麻木的平靜。
他最後看了一眼腳下那片璀璨而冰冷的、與他無關的萬家燈火,然後,轉過身,也推開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門。
溫暖的、混雜著各種香氣的空氣瞬間包裹了他,宴會廳的聲浪重新湧入耳膜。
他臉上,那副名為“羅梓男伴”的、溫和從容的麵具,再次被熟練地、一絲不苟地戴上。
隻是麵具之下,那雙眼睛裏,似乎少了些最初的驚惶與茫然,多了一絲深不見底的、冰冷的疲憊,與一絲剛剛萌芽的、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、名為“清醒的絕望”的東西。
他邁步,朝著韓曉消失的方向,重新走回那片璀璨而虛偽的光海之中。
陽台的門,在身後無聲地合攏,將那片寒冷的孤獨與短暫的真實對話,徹底隔絕在外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