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7章:巧妙化解尷尬的提問

字數:11093   加入書籤

A+A-


    趙德海被安保人員半攙半架地帶離那片區域時,留下的不僅僅是一地狼藉的威士忌酒液、空氣中殘留的濃重酒氣,和周圍賓客們壓低的、意味不明的哄笑與議論。他留下的,還有一種更加微妙的、難以言喻的氣氛變化,像一塊投入平靜水麵的、帶著油汙的石頭,激起的漣漪久久不散,改變了水麵的光影與溫度。
    羅梓站在原地,感覺自己像是剛從一場短暫而激烈的街頭鬥毆中脫身,腎上腺素飆升後的餘悸與虛脫,如同冰冷的潮水,一波波衝刷著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。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沉重、急促、甚至有些雜亂的搏動聲,能感覺到握過趙德海手腕的那隻手,指節處傳來的、隱隱的酸痛和不易察覺的顫抖。後背的襯衫濕透,緊貼在皮膚上,帶來一陣陣冰涼的黏膩感。口腔裏殘留著一絲威士忌濺起時可能飄入的、微苦的餘味,混合著晚宴上各種香氛、食物和緊張汗水的氣息,讓他胃部一陣翻攪。
    他剛剛……做了什麽?
    他居然在這樣一個金碧輝煌、名流雲集的頂級場合,用那種近乎街頭混混般的、上不得台麵的小伎倆,讓一個所謂的“企業家”當眾出醜,潑了自己一身酒。雖然表麵上看起來是趙德海自己“沒拿穩”,雖然他那一下“小動作”隱蔽到幾乎無人察覺,雖然結果是阻止了更嚴重的冒犯和衝突……但這依然是一種巨大的冒險,一種對他辛苦維持的、名為“得體從容”的“上流社會”麵具的、近乎毀滅性的背離。
    如果被人看穿呢?如果趙德海反應過來,不管不顧地鬧起來呢?如果韓曉因為他這種“粗魯”和“衝動”的解決方式而震怒呢?
    後怕,如同冰冷的毒蛇,纏繞上他的脊椎。他下意識地,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顫抖的手指,理了理自己胸前那枚被剛才動作帶得有些歪斜的、與韓曉耳釘同係列但簡約許多的鑽石胸針(林珊堅持要佩戴的“點睛之筆”),試圖用這個微小的、修複性的動作,來平複內心的驚濤駭浪,重新“校準”自己那幾乎要崩斷的、屬於“羅梓男伴”的神經。
    然後,他緩緩地,幾乎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和惶恐,轉過頭,看向身旁的韓曉。
    韓曉也正側頭看著他。她的表情,是羅梓早已“習慣”的那種,平靜無波,深不見底。精致的妝容在璀璨的燈光下毫無瑕疵,美得驚心動魄,也冷得令人心悸。她那雙秋水般的眼眸,此刻如同兩泓凝結的寒潭,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略顯蒼白的臉、眼底殘留的驚悸,以及那強作鎮定、卻依舊透著一絲劫後餘生般脆弱的眼神。
    她的目光,平靜地、甚至是有些漠然地,在他臉上停留著。沒有驚魂未定後的慶幸,沒有對他“挺身而出”的絲毫讚許或感激,甚至沒有對他那番“大膽”行徑可能帶來的風險的指責或後怕。那目光,更像是一種純粹的、冷靜的審視,一種對剛剛發生的、超出“劇本”的“意外事件”及其“執行者”的、事後的評估與度量。
    羅梓的心,在那平靜目光的注視下,一點點沉了下去。他甚至覺得,剛才那杯酒,或許潑在自己身上,都比此刻麵對韓曉這種無聲的、深不可測的平靜,要來得痛快一些。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,不知道她是否滿意,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,會是無聲的認可,還是秋後算賬的冰冷。
    時間仿佛凝固了。周圍那些看熱鬧的、低聲議論的、好奇打量的目光,似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。隻有他和韓曉,在這片被短暫清理出來的、依舊彌漫著酒氣的“舞台”中央,進行著一場無聲的、令人窒息的、關於剛才那場“意外”的、單方麵的審判。
    然後,韓曉幾不可察地,微微偏開了視線。她的目光投向趙德海被帶走的方向,又似乎沒有真正在看什麽,隻是隨意地、無焦點地掃過那片區域。她抬起戴著黑色絲絨長手套的右手,用食指的指尖,極其輕微地、仿佛拂去並不存在的灰塵般,輕輕拂過自己左手無名指的空缺處(那個無意識的小動作)。接著,她微微側身,調整了一下站姿,將身體的重心,從之前略微偏向羅梓的方向,移回了更加端正、獨立的位置。
    這個細微的動作變化,似乎是一個無聲的信號。
    然後,她開口了。聲音是慣常的平穩,聽不出任何情緒,甚至比平時在別墅裏吩咐事情時,還要更平淡、更公事化一些,仿佛剛才那場衝突從未發生,仿佛羅梓那番冒險的“維護”不值一提。
    “走吧。” 她說道,簡單的兩個字,沒有任何多餘的修飾或解釋,“這邊太吵了。”
    沒有評價,沒有指示,沒有對下一步去往何處的明確說明。隻是陳述了一個“這邊太吵了”的事實,然後發出了“離開”的指令。
    羅梓愣了一下,才反應過來。他迅速收斂心神,強迫自己將那些翻騰的後怕、疑慮和不安死死壓回心底。臉上,那幾乎要維持不住的、僵硬的笑容,被他用盡力氣,重新“調整”回一種略顯疲憊、但依舊溫和得體的狀態。他微微欠身,用動作表示“聽從”,然後,他再次,極其自然地(至少他努力表現得自然),伸出手臂,做出了那個邀請挽臂的姿態。
    這一次,他的動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標準,也更加……小心翼翼。仿佛在試探,在確認,自己是否還有“資格”繼續扮演這個角色。
    韓曉的目光,在他伸出的手臂上停留了不到半秒,那目光平靜依舊,沒有任何波瀾。然後,她極其自然、流暢地,將自己戴著黑色長手套的右手,再次穿過了他的臂彎。她的指尖隔著絲絨和西服麵料,輕輕搭在他的小臂上,觸感依舊冰涼,力道依舊穩定,仿佛剛才那個短暫的、充滿張力的插曲,並未對她產生任何影響,也並未改變他們之間那層冰冷而“規範”的互動模式。
    羅梓的心中,湧起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。是鬆了一口氣?因為韓曉沒有當場發難,似乎默許了他剛才的行為,並繼續“使用”他這個“男伴”。還是一種更深沉的、冰涼的失落與茫然?因為她的平靜,恰恰說明,剛才那一切,包括他的“衝動”和“維護”,在她眼中,或許真的隻是一場需要被快速處理掉的、無關緊要的“噪音”,而他,隻是處理“噪音”的、一件還算趁手的工具,工具完成了任務,自然該回歸原位,無需多言。
    他不再去揣測。隻是挽著韓曉,臉上維持著那標準的微笑,挺直背脊,邁開腳步,跟隨著她,朝著宴會廳另一側相對安靜、人群沒有那麽密集的、靠近落地玻璃幕牆的區域走去。
    他們走得不快,步履從容,仿佛真的隻是隨意地、從一片“嘈雜”的區域,換到一片更“清淨”的地方。但羅梓能感覺到,周圍那些投來的目光,並未因為他們的移動而減少。相反,那些目光因為剛才那場衝突,變得更加灼熱,更加充滿探究,也更加……複雜。有好奇,有審視,有玩味,有評估,甚至還有一些……對他這個“敢對趙德海那種人動手”的“神秘男伴”,產生了一絲新的、難以言喻的興趣或忌憚。
    他能聽到一些更加清晰的、不再刻意壓低的議論聲飄入耳中。
    “剛才那下……有點意思。看著文文靜靜的,下手倒挺利落。”
    “趙德海那是活該,也不看看場合,更不看看對象。韓曉是那麽好惹的?”
    “不過她身邊這位……看來也不隻是個花瓶啊。剛才擋那一下,還有最後那杯酒潑的……時機抓得真準。”
    “是不是練過?看著不像啊。”
    “人不可貌相。能讓韓曉帶出來的,總得有點特別之處吧?不然憑什麽?”
    “也是。不過,這下更有趣了。你看那邊,陳永坤他們,眼神都不對了……”
    羅梓強迫自己屏蔽這些聲音,將注意力集中在腳下的地毯,集中在臂彎處那冰涼的觸感,集中在維持自己那搖搖欲墜的、表麵的平靜上。他知道,真正的麻煩,或許才剛剛開始。趙德海那種粗鄙直接的挑釁容易應對(至少他用一種非常規的方式應對了),但接下來,那些更加精明、更加善於偽裝、提問也更加“優雅”和“刁鑽”的賓客,可能會因為剛才那一幕,而對他產生更濃厚的興趣,提出更加難以招架的問題。
    果然,當他們剛剛在一處相對安靜的、擺放著幾盆高大綠植的角落站定,韓曉從侍者托盤中取過一杯新的蘇打水(她依舊沒有碰酒精),羅梓也拿了一杯無酒精的氣泡水,試圖讓冰涼的液體稍微平複一下喉嚨的幹澀和胃部的不適時,新的“挑戰者”,便端著酒杯,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、溫和友善的笑容,適時地出現了。
    這是一位大約六十歲左右、頭發銀白、梳理得一絲不苟、穿著剪裁極為合體的深藍色塔士多、氣質儒雅沉靜的老婦人。她戴著一副無框眼鏡,鏡片後的眼睛溫和而睿智,嘴角噙著一抹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。但羅梓幾乎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,心頭就再次拉響了警報。並非因為對方有什麽敵意,而是因為這種“溫和儒雅”的氣質,往往比趙德海那種粗魯直接,更加難以應付,也更容易在不經意間,問出那些直指核心、令人無所遁形的問題。
    “韓總,羅先生,晚上好。沒打擾二位吧?” 老婦人的聲音溫和悅耳,帶著一種經過歲月沉澱的從容與親和力。她是今晚慈善拍賣環節的主持人之一,也是國內某著名藝術基金會的理事長,姓沈,在文化藝術界和慈善領域德高望重,與韓曉的慈善基金會有過合作。在“重點人物檔案”中,她被標記為“需禮貌、謹慎應對”的綠色級別,並非敵人,但因其地位、閱曆和洞察力,任何與她交談都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。
    “沈理事長,您好。” 韓曉的臉上露出了今晚少有的、一絲真正稱得上“溫和”的笑意,雖然依舊很淡,但比麵對陳永坤或趙德海時,那份疏離感明顯減弱了許多。她微微欠身致意,“您主持的拍賣環節非常精彩。”
    “韓總過獎了,是拍品本身和各位善心人士的支持。” 沈理事長笑著擺擺手,然後目光自然而然地轉向了羅梓,那目光溫和,帶著長輩般的慈祥與好奇,“這位就是羅梓先生吧?剛才遠遠看到,就覺得一表人才,和韓總站在一起,真是賞心悅目。”
    “沈理事長,您叫我小羅就好。” 羅梓立刻上前半步,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、帶著恭敬和謙遜的微笑,微微欠身,“您主持的基金會一直致力於文化藝術傳承和公益事業,令人敬佩。曉曉也常跟我提起,要向您多學習。”
    他的回應禮貌得體,既表達了敬意,又巧妙地借助“曉曉”之口,拉近了一絲距離,同時暗示了自己對韓曉社交圈的了解。
    沈理事長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一些,她點了點頭,目光在羅梓臉上停留了片刻,仿佛在細細端詳,然後,她像是閑聊般,用那種溫和的、不帶任何攻擊性的語氣,緩緩問道:“小羅太客氣了。聽你口音,不像是本地人?是北方人?”
    來了。第一個看似隨意、實則可能暗藏玄機的問題。口音,往往能泄露一個人的成長背景和地域信息。羅梓確實是北方人,來自一個偏遠的、經濟欠發達的小城。這是他極力想要隱藏的、與這個“上流社會”格格不入的烙印之一。
    他的心髒微微一緊,但臉上笑容不變,語氣依舊平穩:“沈理事長好耳力。我老家是北方的,不過很早就出來讀書了,口音可能雜了不少地方的味道。” 他承認了北方出身,但用“很早就出來讀書”模糊了具體地點和時間,並用“口音雜了”來解釋可能的不純正,既誠實(在可接受範圍內),又避免了深入追問。
    “哦?北方好啊,人傑地靈。” 沈理事長似乎隻是隨口一問,沒有深究,轉而笑道,“看你年紀不大,舉止談吐卻這麽穩重,想必家教很好。父母是從事什麽工作的?能培養出這麽優秀的孩子。”
    第二個問題,更加私人,也更加危險。直接指向家庭背景和父母職業,這是判斷一個人社會階層和出身的最直接方式之一。羅梓的父親早逝,母親是普通工人,現在重病臥床……這些信息,與他此刻扮演的、能夠“協助韓曉處理科技基金”的“青年才俊”形象,相去甚遠。
    羅梓感到喉嚨有些發幹。他能感覺到,一旁的韓曉,似乎也幾不可察地將目光投向了他,雖然依舊平靜,但那平靜中,似乎也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、評估的意味。她知道他的真實背景。這個問題,對他而言,幾乎是致命的。如果回答不好,之前所有的努力和“表演”,都可能在這一刻崩塌。
    電光火石間,無數個念頭在他腦海中飛掠而過。編造一個光鮮的家庭背景?風險太大,容易被查證,而且不符合他之前塑造的“低調”形象。含糊其辭?可能會顯得心虛,引發更多猜測。直接說出部分實情?那無疑會讓他瞬間“跌落凡塵”,成為全場笑柄,也讓韓曉顏麵盡失。
    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,他忽然想起了剛才與顧老交談時,顧老提到“年輕時吃過苦,是人生的財富”,也想起了自己那箱從出租屋帶來的、陪伴他度過最艱難時光的哲學書籍,想起了那些在困頓中給予他精神慰藉的先賢話語。
    幾乎是憑著一種近乎本能的、扭曲的急智,羅梓臉上的笑容微微收斂,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、混合著感激、懷念與一絲淡淡傷感的複雜表情,他垂下眼簾片刻,仿佛在追憶,然後重新抬起眼,看向沈理事長,目光誠懇而平靜。
    “謝謝沈理事長誇獎。其實,我父母都是很普通的工薪階層,父親去世得早,母親身體一直不太好。” 他選擇了說出部分實情,但語氣平靜,沒有任何自憐或卑怯,反而帶著一種坦然的力度,“他們沒能給我提供多麽優越的物質條件,但卻教會了我最樸素的道理:做人要誠實,做事要努力,對生活要心存感激。我覺得,這才是最重要的‘家教’。”
    他的回答,出人意料地坦誠,甚至有些“不合時宜”地提到了“父親早逝”、“母親身體不好”這樣的“負麵”信息。但他用一種平靜、坦然、甚至帶著感恩的語氣說出來,將重點落在了父母傳授的“樸素道理”和“精神財富”上,反而弱化了“工薪階層”、“身體不好”這些可能被視為“短板”的信息帶來的衝擊。他塑造了一個出身平凡、但自強不息、懂得感恩的、有“故事”的年輕人形象,這種形象,在某些層麵,甚至比一個純粹的“富二代”或“精英”更易引發同情和好感,尤其是在沈理事長這樣注重內涵和品德的長者麵前。
    果然,沈理事長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訝異,隨即,那訝異變成了更深沉的、帶著讚許和一絲憐惜的柔和光芒。她輕輕歎了口氣,點了點頭:“難得,難得。不怨天,不尤人,懂得感恩,珍惜所有。小羅,你父母把你教育得很好。這比萬貫家財,更令人敬佩。”
    危機,似乎被暫時化解了。羅梓暗自鬆了口氣,但心中沒有絲毫喜悅,隻有一種更深沉的疲憊和悲哀。他將自己最真實的傷口,以一種精心修飾過的方式,剖開給人看,隻是為了換取一點可憐的、維持表象的“認可”和“同情”。
    然而,沈理事長似乎並不打算就此結束。她沉吟了片刻,目光變得更加溫和,也……更加具有穿透力。她看了看羅梓,又看了看一直沉默站在一旁、神色平靜的韓曉,然後用一種更加推心置腹的、仿佛長輩關懷晚輩般的語氣,緩緩問道:
    “小羅,你是個好孩子。不過,阿姨多嘴問一句,你別介意。” 她頓了頓,聲音放得更輕,但每個字都清晰入耳,“你和曉曉,看起來是兩種……很不一樣的人。成長環境、經曆、甚至看世界的角度,可能都相差甚遠。你們在一起,平時……都聊些什麽呢?會不會有時候,覺得……不太容易理解對方?”
    這個問題,比之前所有的問題都更加犀利,也更加一針見血。它不再迂回試探背景,而是直接指向了兩人關係的“核心矛盾”與“真實性”。它問的,不僅僅是“聊什麽”,更是“如何跨越巨大的鴻溝進行溝通”,是“這樣兩個世界的人如何可能真正走到一起並維持關係”。這是所有打量和猜測背後,最根本的質疑。
    周圍的空氣,似乎隨著這個問題,再次凝滯了。連不遠處其他人的低語聲,都仿佛降低了一些。許多道目光,有意無意地,再次聚焦過來,等待著羅梓的回答。
    羅梓的心髒,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,停止了跳動。他感覺自己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,又在太陽穴處突突地狂跳起來。這個問題,直擊他內心最深處、連自己都不願去麵對的巨大恐懼和荒誕感。他和韓曉,能聊什麽?除了那些被規定的“台詞”和關於她喜好的“注意事項”,他們之間有過任何真正的、屬於兩個平等個體的交流嗎?那些沉默的早餐,那些冰冷的指令,那些建立在契約和恐懼之上的、扭曲的“陪伴”……這能算“在一起”嗎?
    巨大的荒謬感和幾乎要衝破喉嚨的、混合著痛苦與嘲諷的呐喊,在他胸中衝撞。他幾乎想要對眼前這位溫和的、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長者,嘶吼出真相:我們什麽都不聊!我們之間隻有一場該死的交易!一場用我的自由和尊嚴,換我母親活命的、肮髒的買賣!
    但他不能。他甚至連一絲一毫這樣的情緒都不能流露。
    他必須回答。必須給出一個聽起來合理、甚至動人的答案。
    在極致的恐慌和壓力下,他的大腦反而進入了一種詭異的、冰冷的清明狀態。他想起了韓曉書房裏那些厚重的書籍,想起了她偶爾在晚餐時提及的、關於經濟或藝術的隻言片語,想起了自己那箱從出租屋帶來的、同樣承載著思想重量的舊書,也想起了剛才沈理事長對“精神財富”的讚許。
    他緩緩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那氣息在灼熱的肺腑間穿行,帶來一陣刺痛,卻也帶來了一絲扭曲的鎮定。他抬起眼,目光先是溫柔地、專注地落在韓曉的側臉上,停留了片刻,那眼神中充滿了複雜難言的情緒——有關注,有欣賞,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、被這荒誕情境逼出的、近乎真實的迷茫與探尋。
    然後,他轉過頭,迎向沈理事長那溫和而睿智的目光,臉上露出了一個有些複雜、但無比誠懇的微笑。他的聲音,比剛才更加低沉,也更加……真實,仿佛褪去了一些“表演”的痕跡,流露出幾分屬於“羅梓”這個人的、內在的思索與困惑。
    “沈理事長,您這個問題……問得真好。” 他緩緩開口,語氣帶著一種真誠的思索,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,“說實話,有時候,我也會覺得,我們像是來自兩個完全不同的星球。”
    他坦率地承認了“差異”的存在,這反而讓他的回答顯得更加真實可信。他沒有急於去證明“和諧”或“默契”,而是先承認了“距離”。
    “但是,” 他話鋒一轉,目光重新變得柔和而堅定,再次看了韓曉一眼,那一眼中,似乎多了些什麽,“也許正是這種不同,才讓彼此的陪伴,變得更有意義。我們聊的東西……其實很雜。有時候是她看的某份枯燥的行業報告裏,一個讓我覺得很有趣的數據趨勢;有時候是我讀到某本舊書裏,一段讓她停下來思考片刻的話;有時候,可能隻是花園裏一朵花開敗了,或者晚餐時一道菜的火候……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,慢慢地,好像也能讓我們看到對方世界裏,不一樣的那片天空。”
    他沒有列舉什麽高深的哲學或商業議題,而是選擇了最平凡、最生活化的細節——“行業報告裏的數據”、“舊書裏的話”、“花開花落”、“菜的火候”。這些細節,看似瑣碎,卻恰恰最能體現一種“共同生活”的、細水長流的真實感。他將兩人的“交流”,描述成一種緩慢的、滲透式的、在差異中尋找共鳴和理解的過程,而不是刻意的、高談闊論的“匹配”。
    “理解……當然不容易。” 他苦笑了一下,那笑容裏帶著一絲真實的疲憊,但眼神卻依然清澈,“就像兩條不同的河流,想要匯合,總需要時間,需要耐心,需要彼此都願意朝著同一個方向流淌。但我相信,隻要真心願意去聽,去看,去感受對方那個世界的邏輯和溫度,即使不能完全理解,至少……可以尊重,可以陪伴,可以試著在對方需要的時候,提供一個安靜的港灣,或者一點微弱的光。”
    他的話語,沒有華麗的辭藻,沒有刻意的煽情,甚至帶著一種樸素的、近乎笨拙的真誠。他描繪的不是童話般的“靈魂伴侶”,而是一種更為現實、也更為動人的關係圖景——在差異中緩慢靠近,在嚐試中彼此照亮,在陪伴中給予尊重與支持。這種描述,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能打動人心,尤其是沈理事長這樣閱曆豐富、看透世情的智者。
    沈理事長靜靜地聽著,眼中的光芒,從最初的探究,漸漸變成了欣賞,最後化為一種深沉的、帶著慈愛與感慨的了然。她久久地注視著羅梓,又看了看始終沉默、但側臉線條在燈光下似乎比剛才柔和了那麽一絲絲的韓曉,最終,她輕輕地、長長地,舒了一口氣。
    “好,真好。” 她的聲音有些輕微的沙啞,帶著濃濃的欣慰,“小羅,你能說出這番話,阿姨就放心了。曉曉這孩子,看著堅強,其實……心裏比誰都明白,也比誰都挑。你能看到這些,懂得這些,比什麽都強。感情啊,說到底,不是找一模一樣的人,而是找那個願意,並且能夠,和你一起,慢慢把兩條不同的河,匯成一條更寬、更深的江的人。”
    她伸出手,輕輕拍了拍羅梓的手臂,又對韓曉投去一個充滿祝福和深意的眼神,然後,她笑了笑:“好了,阿姨不打擾你們年輕人了。你們好好聊,好好珍惜。”
    說完,她便端著酒杯,帶著那溫和而睿智的微笑,步履從容地,轉身融入了不遠處的人群中。
    一場看似隨意、實則凶險無比的、關於“關係真實性”的詰問,就這樣,被羅梓用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——不是辯解,不是掩飾,而是坦誠差異、描繪過程、強調真心與陪伴——巧妙地化解了,甚至贏得了提問者由衷的讚賞與祝福。
    羅梓站在原地,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,一種混合著極致疲憊、劫後餘生、以及更深沉的、無處言說的荒誕與悲涼的複雜情緒,如同冰冷的潮水,將他徹底淹沒。
    他剛剛,用他最真實的感受(雖然被精心修飾和導向),編織了一個關於“差異與陪伴”的、近乎完美的謊言,打動了一位睿智的長者。
    這算成功嗎?還是另一種,更加徹底的失敗與淪喪?
    他緩緩地轉過頭,再次看向身旁的韓曉。
    韓曉也正看著他。
    這一次,她的目光,不再僅僅是平靜的審視。那深潭般的眼眸深處,似乎有某種極其幽暗、極其複雜的波瀾,在緩緩湧動。那波瀾中,有評估,有深思,或許……還有一絲極其細微的、難以捕捉的、類似於“意外”或“重新審視”的意味。
    她沒有說話,隻是那樣靜靜地看著他,看了許久。
    然後,她幾不可察地,微微動了一下握著蘇打水杯的手指。
    接著,她移開目光,再次望向窗外那片璀璨而無邊的城市夜景,用那慣常的、平靜無波的語調,淡淡地說了一句:
    “有點悶。去那邊陽台透透氣吧。”
    巧妙化解了尷尬的提問。
    但羅梓知道,有些問題,有些鴻溝,有些真實,是永遠也無法真正“化解”的。
    它們隻是被暫時掩藏在了更精巧的謊言、更疲憊的表演、和那片名為“差異與陪伴”的、美麗而虛幻的薄冰之下。
    而冰層之下,是深不見底的、冰冷的黑暗,和他那顆正在被一點點掏空、凍僵的靈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