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荒地與老村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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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清晨的天空壓得很低。
    灰白色的雲層像尚未發酵的麵團,沉重地貼在山脊上,沒有陽光,也沒有風的清爽。空氣裏積著一種潮濕的冷意,像夜裏落過雨,但地麵卻是幹的,泥土紋路清晰而粗糙。
    蘇野在木屋裏醒來時,第一反應並不是起身,而是靜靜地躺著,聽外頭的聲音。
    有風掠過但很輕;有幾聲遠處的雞鳴;還有極輕的木板晃動聲,來自他躺著的床和身下的地麵。
    這個世界仍然陌生,沒有任何他記得住的東西——
    但也因此沒有任何急迫必須麵對的事。
    他適應了這種空白。
    起身之後,簡單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背。粗布衣在他身上磕磕絆絆的不合身,衣擺被風吹起一角。他推門出去的時候,門板輕輕碰到木樁邊緣,發出一聲低悶的擦響。
    門外的空氣比屋裏更冷清。
    泥土地上昨夜留下的腳印已經幹硬,沿著土路蜿蜒向村子的方向。蘇野站在門前,視線落在那片荒地上。
    荒地仍舊是那副模樣:雜草如浪,荒蕪如一座無人記得的墳丘。
    草叢之間有隱約的獸徑,說明夜裏有小型野獸穿過;枯枝上掛著灰塵,說明這裏的風常年不斷。溝渠依舊空著,那些幹裂的紋路延伸向遠處,在雜草裏斷斷續續,像被扯碎的舊線。
    蘇野靜靜地看著。
    他沒有情緒起伏,也沒有突然興奮。
    這種沉靜,是他多年在現實裏的習慣。
    如果不能改變,那就先觀察。
    如果不能行動,那就先熟悉。
    空氣裏忽然被一個腳步聲打斷。
    不急,卻穩。
    蘇野轉頭,見到了昨天那位老人。
    老人仍舊拄著那根看不出樹種的木杖,杖身上有深深淺淺的刮痕,握在他手裏卻像是一根延伸出的骨頭。老人走得不快,但每一步都有力,鞋底踩在泥上沒有聲音。
    靠近了,老人停下。
    “蘇野。”老人用的是極平淡的語氣,好像這個名字他是從昨晚的村長那兒聽來的,又好像隻是隨口叫出來的,“昨晚睡得還行?”
    蘇野點頭:“可以。”
    老人“嗯”了一聲,不再追問。他的目光慢慢掃過那片雜草長得像牆一樣的荒地,眼裏掠過一絲看不太清的涼意。
    “這塊地,荒得久。你看著不小,實際上裏麵坑窪不少。光是清草就得讓你吃苦頭。”
    蘇野沒有反駁,他隻是沿著老人視線的方向看過去。
    那片荒地在風裏搖動——
    草根緊密,草杆粗硬,上麵掛著昨夜濕冷空氣留下的微小水珠。
    草下可能還有藤蔓、石塊、小動物的巢,甚至腐朽的樹根。
    看一眼就知道,這不是三兩天能處理的東西。
    老人微微抬了抬杖尖:“跟我來。先學認土。”
    蘇野點頭,沒有多問。
    他跟在老人後麵,沿著荒地右側的小路往前。小路並不是自然形成,而是有人曾經踩出來的。泥土被反複磨平,草根在路邊紮成堆,隻要再沒人走上一段日子,很快就會重新被草吞沒。
    走了幾步,老人停下,在一處相對低窪的地方蹲下。這裏地勢往下凹了一寸,枯草更密,溝渠像一條斷殘的線,在這裏有一個淺淺的彎。
    老人抓起一把泥土。
    泥土在他粗糙的手裏微微碎開。他用手指揉散:“看著鬆,其實裏麵沒水。泥輕、易散,顏色淡,就是幹太久了。”
    蘇野蹲下,看著老人手裏的泥。
    老人繼續道:“這片地以前種過一陣子。你要是挖個半尺,能看到舊時的土層。那時水還夠,能種穀子、種菜。後來……”
    他頓住。
    蘇野抬頭看了他一眼。
    老人沉默了一瞬,才繼續說:“後來天就怪了。雨少,風重,溝渠斷了。地不喝水,再肥也得死。”
    他說這話時,語氣很輕,沒有指責誰,也沒有抱怨天。隻是陳述一個既成事實。
    蘇野問:“溝渠,是人為修的?”
    “當然是。”老人說,“但後頭沒人再管它。你要想讓地活過來,得先把它接好。”
    他說著,用杖尖敲了敲幹裂的溝渠底。那一下聲響悶而脆,像敲在一層泛白的骨頭上。
    蘇野低頭,順著溝渠看過去。
    溝渠蜿蜒著往遠方延伸,中途有幾處被草根、亂石堵住,有一截甚至被泥土完全填平,看不出原本的形狀。
    重新疏通一遍,需要不少力氣。
    老人將泥土抖落,站起身,動作緩慢卻穩當:“荒地這東西,有人願意收拾,自然能活。你若是真想種地,我能教的教。你若半途放棄,那也沒人會怪你——荒地又不是第一次荒。”
    蘇野的目光仍停留在溝渠上,沒有急著回答。
    他不是輕易許諾的人,更不是隻憑一句話就會決定未來的人。
    但他心裏有種微弱的感覺——像某個原本壓得他喘不過氣的東西,在這裏被卸下了一部分。
    命不是必須往前衝的。
    土地不會催他。
    這個世界也沒有誰等著他給答卷。
    老人似乎並不急,拍拍衣擺上的灰:“走吧,帶你看看地的另一頭。”
    他們沿著溝渠往上遊走。
    另一頭地勢略高一些,草更密,甚至能看到兩株細長的灌木。灌木長得淩亂,枝幹灰褐,葉子狹窄,顯然是耐旱的野生植物。
    老人拿杖撥開草,露出一塊被石塊壓住的小土坑。
    “這就是以前引水的節點。”他說,“隻要雨下得夠,這坑能接山水。但這幾年雨小,山也幹了。”
    蘇野望向更遠處的山。
    山被霧氣繞著,顏色沉得不太自然。
    老人順著他的視線,也看過去,眼裏閃過一點疲憊:“不止你覺得怪。我們這些老家夥也覺得天怪。以前不是這樣的。”
    話說到這裏,他忽然收住。
    像是不願繼續往下說,也像是知道這些東西對一個剛醒過來的外路人沒有意義。
    老人突然轉頭:“蘇野,你記不記得自己怎麽倒在山腳的?”
    蘇野搖頭:“不記得。”
    老人盯著他幾秒,眼裏沒有懷疑,也沒有多餘情緒,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:“嗯。有人記事,有人不記事。你命大,能撿回來就好。”
    他說得太平靜,像是在說某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。
    蘇野也沒有追問。
    老人轉身往回走:“等你身子穩些,我帶你認草、認木。種田不是隻會挖地那麽簡單。”
    蘇野跟上去,腳步穩穩的。
    回到木屋門口時,老人停下,用杖尖敲了敲土路:“記住一句話——土地不認人,隻認汗。你是外路人又怎樣?隻要你願意在這裏活,這塊地遲早認你。”
    說完,老人轉身離去。
    他的背影被風吹得有些單薄,但步伐仍很穩。
    蘇野站在木屋前,看著那道背影緩緩消失在村子的方向。空氣裏的冷意隨著老人離開,變得更明顯一些。
    他再次看向那片荒地。
    風把雜草吹得伏下又揚起,草葉的沙沙聲在靜謐的村口回蕩,像是一首無人聽懂的舊歌。
    蘇野沒有動,也沒有急著去做什麽。他隻是安靜地站在原地,像是花時間把這個世界一點一點地記在心裏。
    過了許久,他回到木屋。
    推門進去,關門,再把木棍插上。屋裏比外頭暖一些,但潮氣仍舊明顯。稻草床、木桌、粗瓷碗、幹果、舊布衣……所有東西都貧窮得真實。
    蘇野坐到床沿。
    他不是不能接受勞苦,隻是這種“從零開始”的生活陌生又沉靜,讓人無法立刻看清未來的模樣。
    但他沒有急躁。
    蘇野向來不是一個急躁的人。
    他把昨夜已經幹透的粗布裹在身上,靠著牆坐了片刻,讓腦子在沉靜裏慢慢擺脫餘下的眩暈。
    外頭的風聲時強時弱,隔著木板仍舊能聽得清。風聲之後,是遠處斷斷續續的村人說話聲、木柴撞擊的聲音,以及偶爾傳來的犬吠。
    這是一個慢慢活著的小地方。
    蘇野閉上眼,呼吸漸漸平穩。
    他知道,自己在這裏的第一件事,是學會在這個地方站穩腳——
    無論是為了吃飽,還是別的什麽。
    但那些是明天的事。
    木屋在風裏微微作響,像在以某種安靜的方式接受著這個陌生的年輕男人。
    蘇野在這片靜謐裏,不知不覺睡了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