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清晨巡地
字數:6087 加入書籤
夜裏下了點雨。
不是大雨,隻是那種從雲層縫隙裏擠出來的細細水絲,落在地麵上沒能存住,卻在空氣裏留了一層潮意。清晨時的光線仍然灰淡,天色像一塊浸濕又未擰幹的布,壓得低低的,顯得有些沉。
蘇野醒得並不算晚。
木屋裏溫度偏低,粗布衣裳貼著身子時有些涼。他坐起身,聽了幾秒屋外的聲音——風弱了一些,雨停了,村子裏有人開始活動,遠處的雞鳴被山霧悶住,隻傳來模糊的尾音。
他起身,簡單洗了把臉,喝了一小口昨晚剩下的冷水。水裏帶著木桶的味道,有些澀,但能潤喉。
然後,他推開門。
門板發出輕輕的摩擦聲,風立刻灌了進來。
清晨的空氣比昨天要濕重一些,隱約能聞到一點被雨淋過的草腥味。門前的黃泥地更加堅實,被雨水壓過後少了些飛塵。泥土的紋路裏嵌著細小的水珠,陽光未見,但這些水珠在暗光裏泛著微弱的光點。
蘇野站在門口沉靜地看了片刻。
昨天下午被他和老人踩出的路痕已經幹硬,腳印的邊緣被風吹得模糊。遠處那片荒地在雨過之後顯得更亂,草葉上掛著未幹的水珠,略微垂著,像是被壓低了頭。
他拉緊粗布衣領,沿著土路往荒地走去。
沒有人告訴他“清晨該幹什麽”,也沒有安排或計劃。他隻是自然地把目光投向那片土地,身體順著心意邁動腳步。
荒地的空氣比木屋附近更清涼。
雜草經雨,顏色比昨日更深,草杆上覆著水氣,稍一碰觸便會把水珠晃落,砸在泥土上濺起一點細微的泥點。
蘇野走進荒地邊緣,停住腳步,低頭看著腳邊的草。
雨水讓草叢伏低了一些,他能看到草根下方的泥土層明顯潮了點,顏色變深,但手一捏仍舊散得快——
幹得太久的土地,一次雨下不進骨子裏。
他蹲下,撥開幾根草,露出隱藏在下麵的溝渠的一段。
幹裂紋路比昨天看得更清楚。
雨沒有補進去,也沒有被保留下來。溝渠底部甚至比昨日還要硬一點,像是被雨水衝刷過表麵,又立刻蒸幹,隻剩一層薄薄的泥殼。
蘇野伸手,敲了敲溝渠底。
聲音空,輕,卻帶著脆感。
他眉眼平靜,心裏卻默默記住了這些現象。
他不是農民,也沒有種植經驗。
但觀察環境,是他從前工作裏留下的習慣。
一個項目推進之前,要先看現場;
一片土地在被開墾之前,也要先看它的底。
風從荒地另一頭吹來,掀起一大片草浪。水珠順著草葉滾落,碎成更細小的點,從空中落下時幾乎看不見,隻能聽見輕輕的細響。
腳步聲在風裏響起。
不急,卻踏實。
蘇野抬眼,看到老人正朝這邊走來。
老人的衣袖被濕氣打濕了一點,鞋底沾著泥。他像昨天一樣拄著木杖,走得慢卻穩,仿佛這片泥土地裏的每一寸紋路都已經存在他記憶裏幾十年。
“起得早。”老人走到蘇野身邊,用不輕不重的語氣說。
蘇野點頭:“醒了就出來看看。”
老人沒有表揚,也沒有多餘的話,隻是把木杖撐在一塊幹石上,微微彎腰看向溝渠。
“雨沒吃進去。”老人說。
蘇野“嗯”了一聲。
老人抬眼看向他:“你昨日聽我說地的事,記住多少?”
蘇野沉靜道:“土輕、不存水,溝渠死了。要想種地,得先把溝渠重新通上。”
老人微微一愣,隨即輕輕“嗯”了一聲:“記性不錯。”
他敲了敲溝渠邊緣的泥土:“通溝渠,不是一天能做的。先得把草拔開,石頭挪走,再順著舊路把溝捋平。”
說到這裏,他看了蘇野一眼:“你想從哪兒開始?”
蘇野沒有立刻回答。
他站起身,目光掃過整片荒地——
草是亂的,地是硬的,溝渠像是一條從背後被斬斷的老骨,遍布裂紋,卻仍舊朝遠處延伸。
一眼望去,沒有任何地方看起來是“容易的開始”。
但他並不急。
他看了看腳邊的溝渠,指向溝渠的上遊方向:“從這條溝的最上段吧。”
老人“嗯”了一聲,顯然滿意。
“人幹活,要順著勢做事。從上往下順,比從下往上逆著好。水也是這樣。”
老人說著,從身側解下一個布袋,遞給蘇野:“裏麵是粗繩和一把舊鐮。鐮鈍了,你先將就著用。”
蘇野接過,打開布袋。裏麵的鐮刀確實老舊,刀刃上有好幾處豁口,柄是木的,被手汗磨得發亮。粗繩卷得很緊,被放久了,有一股淡淡的草腥味。
老人指著草叢:“從溝邊開始割。割開一尺寬,先把溝露出來。”
蘇野走到草邊,握住鐮刀。
鐮刀很沉,並不好使。他順著草杆往下試著一劃——
草被割開,但斷口粗糙,鐮刀刃口吃草不太利。
割第二刀時,鐮刃卡在草根裏,蘇野稍稍用力,才把整坨草連根拖出一半。
老人站在旁邊,看著他的動作,聲音平靜:“草根深,手腕別死,鐮要斜著帶,別硬劈。”
蘇野調整動作,再次割下去。
這一次比之前順些,但仍舊費力。他不急,重複著動作,一刀接一刀。鐮刀在草叢裏來回劃動,發出細碎的摩擦聲,被濕草葉帶起的水珠濺在手背上,涼得很明顯。
老人看了一會兒,走到另一側,也開始用木杖撥草。
兩人之間沒有太多話。
老人偶爾提醒一句:“這塊有石頭,小心。”“草根往下三指深。”“別把手腕扭壞。”
蘇野隻“嗯”一聲,然後繼續。
割草這種事,粗糙卻穩定,有一種讓人沉靜的節奏。鐮刀劃過草葉時帶著一點點黏膩的濕意,空氣裏浮散著被切開的植物味,泥土在被踩踏後冒出淡淡的土腥。
不知過了多久,溝渠的一段終於被露出來。
老人敲了敲露出的泥:“這段算是清了。”
他再次看了看天:“雨要是停兩天,泥會更硬,到時候挖溝得更費勁。”
蘇野問:“那今天繼續清?”
老人點頭:“趁著泥還有點潮,能挖一點是一點。”
他把杖尖抵在地上:“不過你先歇一歇——剛醒過來沒幾天,別把身子累壞。”
蘇野沒有堅持。他確實感到手腕有一點酸,指節因為長期握鐮而出現隱隱的鈍痛,但表情仍然平靜。
兩人站在荒地邊緣,遠處的風吹來,卷起草葉的波浪。老人抬眼望了一會兒荒地,神情裏有種年歲才能積出的沉默。
“你知道嗎,”老人說,“以前這塊地,是村裏的一等地。”
蘇野轉頭。
老人喃喃道:“那時候雨多,水也活。溝渠連著山泉,一開春,村裏孩子就能在溝渠裏撈魚。”
他頓了頓,像是在回憶某個早已褪色的畫麵。
“後來水幹了,荒了幾年,又有人來種過一年。”老人說,“就是你住的木屋那位外鄉人。那一年,他很努力。”
蘇野問:“那他後來走了?”
老人沉默片刻:“是走了。人不願說,事也不好問。”
語氣很輕,卻讓這句話裏多了點意味。
蘇野沒有追問。他不喜歡打聽別人的過往,也不需要知道別人失敗的原因。土地的狀態已經擺在眼前,這才是他需要麵對的東西。
老人拍了拍手上的泥:“回去吧。今日幹得夠了。明天再做下一段。”
他看了蘇野一眼:“要記住——種地不是搶命。急不得。”
蘇野點頭。
兩人沿著泥路往村口走。晨霧未散,空氣仍舊涼,草葉上剩下的水珠被風吹落,打在腳背上,像細小冷針。
走到木屋前,老人停下。
“有空把鐮磨磨。”老人道,“明天用起來順些。”
說完,他拄著木杖慢慢往村裏方向走去,背影不高,卻穩。
蘇野站在門口,默默看著老人走遠。
風吹動荒地,草浪一波接一波。
溝渠的一小段露出原本的形狀,像一道初顯的骨線。
泥土還濕,草茬被割斷後泄出微苦的青草味。
蘇野低頭看著自己的手。
手背沾著幾滴草汁,鐮刀柄上還留著他的握痕。
他沒感到疲憊,也沒感到輕鬆。
他隻知道,從今天開始,這塊荒地將會被一點一點地翻開。
生活像一條緩慢的線,被他親手重新拉直——
不急,不躁,不逃避,也不幻想。
他推開木屋門,閉上門板,屋內再次安靜下來。
蘇野坐回稻草床上,靜靜地看著窗縫外一點微弱的光。
他知道明天也會是如此。
後天也是。
荒地不會變好,卻會因他的手而慢慢變化。
天地廣袤,風聲不絕。
蘇野在這靜謐裏,慢慢呼出一口氣。
一切才剛開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