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溝底的回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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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天空陰著。
    雲層像被刀切過一樣平整,沒有縫隙,沒有光,隻剩一層沉沉的灰色壓在村口上方。
    風比昨日輕。
    輕得像是在試探什麽。
    蘇野比平常起得更早。
    木屋內還留著夜裏的潮氣,他推門時,門板發出輕輕的氣聲,像是對這一天的不確定輕聲回應。
    荒地靜著。
    靜得有些不自然。
    風吹過,隻讓草尖微微擺動,不像往常那樣起草浪。
    仿佛在等待什麽動靜。
    蘇野提著鐮刀,站在溝渠邊。
    昨夜老人睡得不穩,徐三守到半夜才離開。
    這樣的一夜後,荒地卻比誰都冷靜。
    他蹲下,看了一眼溝渠。
    溝壁幹裂,紋路比之前更深。
    就像沉睡太久的皮膚被拉扯後留下的痕跡。
    蘇野伸手,按在溝底最深的地方。
    泥土冰涼。
    涼得不像表土,而像深處的風氣透出來。
    他把手收回來。
    指尖帶著一層細小的濕。
    那濕不是雨水,也不是露水。
    它更黏,更稠,更像是——
    舊水被擠上來的一點跡象。
    蘇野抬起頭。
    荒地某一處草叢輕輕動了一下。
    不像風。
    不像野獸。
    也不像村裏孩子悄悄路過。
    那種草動,是從“下往上”的。
    他站起身,握住鐮刀,卻沒有靠近。
    這塊土地在觀察他。
    他也在觀察土地。
    腳步聲從村口方向傳來。
    不急,卻很穩。
    是老人。
    劉叔一瘸一拐地走來,拄著木杖的手明顯比平時用力些。
    蘇野走上前:“腳還疼?”
    老人哼了一聲:“老骨頭扭一下,比年輕人要疼得久些。”
    他說著,掃了一眼蘇野腳下的溝渠。
    老人的眼神停住了一瞬。
    “你今天,是不是比我還早?”
    “嗯。”
    老人皺了皺眉。
    不是責怪,而是一種隱約的擔憂。
    “昨夜睡得不安穩?”老人問。
    “沒有。”蘇野說。
    但他沒有說那句——
    是聲音讓他醒得更早。
    老人也沒有追問。
    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溝渠邊,杖尖輕輕點了點溝底。
    “空得更淺了。”老人低聲說。
    蘇野點頭。
    老人抬眼,看著荒地另一端那片草。
    “那裏動過。”老人說。
    蘇野沒有驚訝,隻是問:“你看到了?”
    “我昨晚沒睡深。”老人說,“山裏老人睡不熟。”
    他說得平靜。
    “深處挪了一下。”老人繼續,“動得不大,但像是……有什麽被擠開了些。”
    蘇野靜靜聽著。
    老人望著荒地,沉默良久才道:
    “這塊地,不是簡單的幹。”
    蘇野問:“你早就知道?”
    老人點頭。
    “知道。”
    “但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活,什麽時候死。”
    “也不知道它想要什麽。”
    老人說這些話時,聲音輕,卻帶著歲月壓出來的重量。
    “那它現在想什麽?”蘇野問。
    老人搖頭:“若是我知道,就不會扭腳摔在山裏。”
    蘇野沉默。
    老人忽然笑了一下。
    笑得很淺,卻有點心累的味道。
    “人老了,”老人說,“有些看得到,有些看不到。”
    他說著,把木杖往地上一頓。
    那一聲,悶得不對。
    泥土沒有正常的回響。
    像是敲在一個空殼上。
    老人和蘇野同時停住。
    兩人沒有交談,隻是一起看向腳下。
    蘇野慢慢蹲下,把耳朵貼在溝壁上。
    起初什麽都聽不到。
    隻有風聲。
    隻有土粒掉落的極輕細聲音。
    然後——
    非常深、非常遠的一點震動傳來。
    像是地底有什麽微微抖動。
    又像是一聲被壓住的歎息。
    老人皺眉:“聽到了?”
    蘇野點頭。
    “這不是塌方。”老人說。
    “我也覺得不是。”
    老人深吸了一口氣:“三年前第一次停水,就是這種聲音。”
    蘇野抬起頭:“那時你們做了什麽?”
    老人看著荒地,眼神有些回憶,有些無奈。
    “什麽也沒做。”
    他說這句話時眼睛微垂。
    “那時村裏年輕人都出去掙錢了。”
    “剩下的老人,沒力氣挖溝。”
    “剩下的孩子,沒辦法搬石。”
    “能下地的,隻剩我一個……”
    老人輕輕搖了搖頭。
    “我一個人,沒有辦法救一整條水路。”
    他說得不苦,但淡得讓人心裏有點悶。
    蘇野沉默了一會兒。
    他說:“那現在,我們有兩個人。”
    老人看了他一眼。
    那一眼裏沒有驚訝,沒有激動,隻有一種非常緩慢升起的安定感。
    “兩個,也比一個好。”老人說。
    風吹過荒地。
    草葉往同一個方向傾斜。
    像是在聽他們說話。
    老人扶著溝壁坐下:“先不要挖深。”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蘇野說。
    “你昨天割草的那一段,是實地。”老人提醒,“但再往前五步,就開始空。”
    蘇野點頭。
    老人繼續說:“空的地方,小心塌。”
    “不會踩進去。”蘇野說。
    老人笑了一下:“你比我年輕。”
    這句話他昨天也說過。
    蘇野沒有回應,隻是轉身繼續割草。
    老人靜靜坐著,看著他。
    鐮刀劃過草叢的聲音在風裏顯得很清晰。
    一刀。
    再一刀。
    動作穩。
    節奏穩。
    老人忽然問:“昨夜,你聽到的是什麽樣?”
    蘇野說:“深。”
    老人點頭:“我聽到的時候,也是深。”
    蘇野停下動作:“你年輕時也聽過?”
    老人沉默了幾秒:“那是四十年前。”
    蘇野抬頭。
    老人望著荒地,聲音很慢:
    “那一年,大旱。”
    “溝渠幹到裂開。”
    “我們全村的人都聽見過那種聲音。”
    “像是地底有水要往上走。”
    “可走不上來。”
    老人說到這裏,目光往溝底看了一眼。
    “後來——”老人頓了一下,“第二年,水就活了。”
    蘇野問:“為什麽活?”
    老人搖頭:“不知道。”
    “但那一年,荒地長得最好。”
    蘇野繼續割草。
    風吹得更大。
    荒地深處的草浪起得更明顯。
    老人看了一會兒,忽然說:
    “你有沒有想過,這塊地……不想死。”
    蘇野沒有停手:“它現在的樣子,不像想死。”
    老人點頭。
    “它是在忍。”
    老人說這句話時,聲音很輕,卻像是用了他一生看土地的經驗凝出來的判斷。
    “忍到水回來。”
    “忍到有人來翻它。”
    “忍到它能再次長東西。”
    老人抬頭,看著蘇野。
    他第一次用一種不像長輩的語氣,而像是“托付”。
    “蘇野。”
    “你若不走,這地,有救。”
    蘇野沒有回答。
    但他的動作比剛才更穩,更沉。
    風突然停了一瞬。
    荒地像屏住了呼吸。
    下一秒,溝渠深處傳來一聲非常輕、非常短的聲音。
    像石頭滑了一寸。
    又像水從極深處被擠了一縫。
    又像某種東西被喚醒了一瞬。
    老人猛地抬眼。
    “動了。”老人說。
    蘇野握緊鐮刀:“更近了。”
    老人喘了一口氣:“三年沒響了……怎麽今天又……”
    他話沒說完。
    荒地那端,又響了一聲。
    這一次,比剛才更清楚。
    更像“回應”。
    風吹過來。
    荒地全部的草都向他們這邊傾斜了一瞬。
    像是在指向什麽。
    老人站起來,扶著木杖:“別靠近那一段。”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蘇野說。
    “等徐三回來。”老人說。
    “好。”
    老人退到安全的硬地上。
    蘇野站在溝渠旁,鐮刀垂在手裏。
    荒地靜下來。
    風停。
    草停。
    聲音停。
    可他們都知道——
    那不是結束。
    隻是第一次“敲門”。
    老人低聲說:
    “明天,我們要往更深的地方走。”
    蘇野看著荒地,淡淡道:
    “它也會往更深處回我。”
    老人閉了一下眼:“它醒了。”
    蘇野沒有否認。
    一句話慢慢落在空氣裏:
    “那就讓它醒。”
    雲層壓得更低。
    荒地在風的最後一絲殘響裏,像一隻剛睜開眼的舊獸。
    而蘇野,站在它麵前。
    穩。
    無聲。
    不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