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山路與返回的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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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早晨的光線比前幾日柔和一些。
    雲薄了一層,山脊的輪廓終於從霧氣裏顯露出來,像是一條深色的墨線,穩穩地壓在遠處。風從山間吹下來,帶著一絲冷意,也帶著一種淡淡的草木香,是夜間露水蒸發後留下的味道。
    蘇野推門。
    木屋外的泥地還帶著夜裏風吹過的紋路,荒地那頭的草又長了一點點,細得幾乎看不出,但對一塊要被人恢複生命的土地而言,這點生長是頑固的阻力,也是頑強的跡象。
    他像往常一樣,先看一眼溝渠,再看山的方向。
    老人——劉叔——還沒回來。
    昨天說要進山“看水”,直到夜裏都沒回村。這在村裏並不是常事,但也不是從未發生過。老人這個年紀的人,若覺得有事要查,會在山裏多待一陣。
    蘇野沒有急。
    他隻是多看了山口一眼,那條蜿蜒的山路在晨霧裏顯得更窄更暗,像是一條被時間壓得快斷開的舊線。
    他走向荒地,準備繼續清溝。
    剛開始下手時,村口的方向傳來幾聲說話聲,比平時要雜一些。平日裏村裏人話少、而且分散,可今早似乎聚在了一處。
    蘇野並不愛打聽事,但聲音落在耳邊,自然就聽到了幾句。
    “……是老獵戶徐三回來了?”
    “他能回來?不是說外頭山路塌了?”
    “塌的是北側路,他走的是南坡。命大。”
    “咳,他命哪次不大?這麽多年了,天天往山裏鑽……”
    聲音斷斷續續。
    “徐三”這個名字,蘇野在村裏人閑談中聽過幾次,隻知道是個常進山的獵戶,人瘦精悍,性子硬,是少數願意與山深處打交道的人。
    他沒多想,繼續割草。
    到第三刀的時候,聽到腳步聲靠近。
    腳步穩,比老人的輕快一些,但帶著山裏人特有的步伐節奏——腳掌先落,再落腳跟,不像村裏人走土路那樣“全腳踩”。
    不久,一個男人走到了荒地邊。
    他背著一隻舊木弓,腰旁掛著個皮水囊,額頭還留著些未幹的汗。長相不算凶,但眉骨高,眼神鋒利,是常年與野獸打交道練出來的那種“看人一眼就能判斷真假”的目光。
    他停下,打量了蘇野幾秒。
    “你就是新來的那個?”男人開口,聲音低沉。
    蘇野抬眼,點頭:“我是。”
    男人哼了一聲,既不熱絡也不疏遠:“我叫徐三。住山腳那邊。”
    徐三又看了一眼溝渠:“你在弄這條?”
    “嗯。”
    “劉叔教你的?”
    “是。”
    徐三“嘖”了一聲,不知是讚還是疑:“劉叔看中的人,少有半途放下的。”
    蘇野沒有接話,繼續割草。
    徐三站在那裏,沒走,也沒打擾,隻是靜靜看著他的動作。
    過了一會兒,他忽然問:“昨晚上,你睡得安穩嗎?”
    這話問得有點突然,卻不像探查,反更像確認。
    蘇野沒有立刻回答,而是把割下的草放到一旁,才淡淡地說:“聽見了一些動靜。”
    徐三點了點頭,並不意外。
    “荒地下麵有東西。”他說,“不是什麽怪物。”
    蘇野平靜看著他:“那是什麽?”
    徐三反問:“你覺得像什麽?”
    蘇野沉默了一瞬:“像……地在挪。”
    徐三嘴角抽了一下,像是笑,但隻笑了半秒:“算你感應得準。”
    他說著,把背上的弓取下來,橫著抱著,像是在等人,也像隨時準備防備什麽。
    “以前溝渠下麵是活的。”徐三盯著荒地,“水聲順著底下走,夜裏聽著像有人慢慢推石頭。”
    “劉叔說過。”
    “可三年前,死得徹底。”徐三繼續,“死到連蟲子都少了。”
    他說這句話時,語氣像陳述,又像是在確認蘇野能不能理解。
    “你昨夜聽見的,不是風,也不是野獸。”徐三說,“是地皮下的空洞在動。”
    蘇野問:“空洞?”
    徐三點頭:“山裏的水長期衝刷,溝渠底下本就有自然形成的窄洞道。以前水活,它們活。現在水死,它們空。”
    “空的就會塌。”
    這句話說得輕,卻帶著一種深山人才懂得的危險。
    蘇野靜靜聽著。
    徐三的目光似乎在觀察他的反應,幾秒後,才繼續說:
    “我昨夜回來的時候,路過山腳聽見動靜。”
    “是什麽動靜?”
    “和你聽見的差不多。”徐三頓了頓,“隻是更深。”
    他說到這裏,忽然後退一步,把弓搭在肩上:“我見劉叔沒回來,就朝上走了一段。”
    蘇野的動作停住:“你沒見到他?”
    徐三搖頭:“山裏頭路濕,他可能繞遠了。”
    他沒有表現出慌張,可他話裏的謹慎很明顯。
    蘇野看了看山口:“他常這樣?”
    “常,但不常這麽久。”徐三說,“不過不用急。劉叔在山裏,比我們都穩。”
    語氣裏帶著實底。
    徐三忽然指向溝渠:“你今天別下這一段。”
    蘇野問:“為什麽?”
    “昨夜的動靜大,免得塌了。”徐三說,“你能聽出來也好,聽不出來的容易踩進去。”
    他說著,把腳往地上一跺。
    一聲沉悶的回響從腳下傳來——不是實心地該有的聲音。
    蘇野皺眉:“空得這麽淺?”
    徐三抬起眼:“你昨天晚上聽到的,就是它。”
    兩人之間短暫沉默。
    荒地風吹過,草浪一波一波向外推開,像是有個無形的呼吸在地底下慢慢升起,又慢慢落下。
    徐三忽然問:“你怕嗎?”
    蘇野平靜回答:“怕也沒用。”
    徐三愣了一下,隨後輕輕哼笑:“你這句話,和劉叔年輕時說得一模一樣。”
    說完,他把弓壓回肩頭:“我先去山口那邊看看,看看有沒有他的痕跡。”
    蘇野點頭:“我留下。”
    “看住溝渠。”徐三說,“別讓地皮繼續陷。”
    “好。”
    徐三轉身,腳步快,很快就沿著山路往上走去。他的背影不高,卻穩得像石頭一樣,很快融入山路的暗影裏。
    隻剩蘇野一個人立在荒地前。
    風繼續吹,草在搖。
    蘇野看著溝渠,目光深沉。
    昨天夜裏地下傳出的聲音,今天腳下一跺就能聽到回響。
    這說明——
    空洞,比他以為的更近。
    而溝渠底下的那條“死去的水路”,離被重新揭開,也更近。
    蘇野彎下腰,把手按在清出來的溝壁上。
    泥土是冷的。
    冷得像某種正在死去,又不願徹底死去的東西。
    他深吸一口氣,抬頭看向山。
    那條山路空空蕩蕩。
    老人還沒回來。
    徐三去了山裏。
    整個村口此刻隻有他一人。
    蘇野沒有急,也沒有焦慮。
    隻是把鐮刀提起來,往溝渠更靠邊的一段走去——避開剛被證明“空”的區域。
    割草、拔根、搬石塊。
    動作重複,再重複。
    但今天的蘇野明顯更“穩”了一層。
    不是速度變快,而是心裏的那股沉靜被壓成了一塊更實的石頭。
    地底下有東西在醒。
    無論它是什麽,他遲早會碰上。
    逃不掉,也沒必要躲。
    風吹得更大了一點。
    草浪推到溝渠邊,發出一陣柔軟又沙啞的摩擦聲。
    蘇野停下,望著荒地另一端。
    那裏的草浪,比風該推起的幅度更深一點。
    像是有人——
    在底下輕輕頂了一下。
    蘇野沒有靠近,隻是將鐮刀換到另一隻手。
    他不會魯莽。
    但他也不會後退。
    村子在背後。
    溝渠在腳下。
    老人還沒回來。
    土地被埋住的秘密正在慢慢挪動。
    他站在那裏,像一顆剛從別處飄來的種子,落到荒地上——
    風推不走,雨衝不散。
    他低聲道:
    “我就在這裏。”
    風從草間吹過,把這句話壓回土地裏。
    蘇野繼續幹活。
    直到天色慢慢暗下來,徐三的腳步聲才遠遠傳回村口。
    “劉叔找到了!”
    有人在村道那頭喊。
    蘇野停下,抬頭。
    徐三背著老人下山,腳步穩,臉上汗如漿,說明走得不輕鬆。
    老人靠在他背上,沒有昏迷,但很疲憊。
    等走近,蘇野聽見徐三說:“滑了一跤,扭了腳。”
    老人哼了一聲:“路濕。”
    蘇野接過老人,讓他靠在溝渠邊的大石上坐下。
    老人抬眼,看著又多出來的一段溝渠,輕聲道:
    “你比我年輕。”
    蘇野點頭:“所以我幹更多。”
    老人眼底劃過一絲心安。
    徐三把水囊塞到老人手裏,說:“今晚別亂動。”
    老人淡淡道:“我老了。”
    三人沒有再談山裏的事。
    沒有問為什麽滑倒。
    沒有問空洞動靜是不是更大了。
    也沒有問老人到底看到了什麽。
    但每個人都心裏清楚一點——
    山裏的水路在變。
    荒地底下的東西在動。
    而溝渠若不清通,這變動遲早會壓上來。
    夕陽微弱地落下。
    荒地在昏暗裏靜得像一張舊皮。
    但蘇野知道,它在呼吸。
    老人坐著。
    徐三站著。
    蘇野拿起鐮刀。
    一句話都沒說。
    但空氣裏有一種無聲的默契:
    —— 活著的人,會把死去的土地再拉回來。
    不論其中藏著什麽。
    荒地望著他們。
    他們望著荒地。
    一天就這樣落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