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裂縫擴大之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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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天還沒亮透。
    雲像一層厚布,遮著天光,把整個村口壓得低低的。
    風不大,卻冷,吹在臉上有股山裏特有的濕氣。
    蘇野出門的時候,木屋門板帶著一點涼意。
    荒地靜靜地躺在那兒。
    草上的水珠還沒落下,掛著,亮亮的,像一眼望不到頭的露陣。
    他沒有先提鐮刀。
    隻是走過去,看一眼昨天出現裂縫的位置。
    裂縫依舊在那裏。
    細,窄,像被針輕輕劃過。
    可土色更深了。
    像是夜裏被誰悄悄動過。
    蘇野蹲下,用指尖按了按裂縫旁的土。
    還是涼。
    卻不再那麽硬。
    像是地底下什麽東西在呼吸。
    他收回手。
    就在這時,後麵傳來幾聲輕輕的咳嗽。
    是老人。
    劉叔走得慢,比前兩天更慢,腳上還裹了一層麻布,顯然是怕再扭到。
    “你又比我早。”老人說。
    蘇野站起身:“睡不長。”
    老人笑了一聲:“人睡不穩,有兩種。”
    “一種心裏有煩。”
    “一種地底下有動靜。”
    他說完,頓了頓:“你是哪種?”
    蘇野沒有回答,隻道:“裂縫深了些。”
    老人走過去,蹲在裂縫旁邊。
    手指按在溝壁上,停了好幾秒。
    “嗯。”
    “往下鬆了。”
    老人說得輕,卻很確定。
    然後他抬頭,看著蘇野:“昨晚又響了?”
    “嗯。”
    老人點點頭:“我也聽見了。”
    他歎口氣:“跟三十多年前那聲……有些像。”
    “像哪種?”蘇野問。
    “像地皮撐不住了。”老人說。
    他說這句話時,沒有嚇人的意思,更像是老農看見莊稼先天不足的那種無奈。
    風吹過來。
    草葉齊刷刷倒向一個方向。
    老人抬眼:“風變了。”
    “哪兒變了?”蘇野問。
    老人指了指山口:
    “早晨的風,應該從北邊下來的。”
    “現在從西邊。”
    “水氣不對。”
    蘇野看向山。
    山色更沉,比往常更暗。
    像是把夜色留在了岩石縫裏。
    老人用木杖點了點溝渠:“今天先別挖深。”
    蘇野問:“那做什麽?”
    老人說:“把裂縫旁的土清出來。”
    “清多少?”
    老人伸出手,豎起兩根指頭:“先兩尺。”
    蘇野點頭:“好。”
    兩人開始動手。
    草割得很快,因為昨天已經割過一遍。
    根拔出來的時候,土鬆得不太正常。
    像是草根紮不穩。
    像底下空了。
    老人看著一把把被拔起的草,說了句:
    “不像好兆頭。”
    蘇野沒接話。
    老人又說:
    “你割的時候,腳別踩得太死。”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    “要是空,你往下沉,可沒人拉得住你。”
    老人歎了口氣:“比掉進井裏還麻煩。”
    蘇野繼續割。
    鐮刀劃過草葉的聲音在灰色空氣裏顯得很清楚。
    他動作慢,可力道穩。
    不像是趕工,更像是在跟土地商量。
    割到第二把的時候。
    腳下的土輕輕塌了一點。
    就像踩在被掏過的鼠洞上。
    不是大塌。
    不是陷下去。
    隻是輕輕往下一軟。
    老人立即說:
    “別動。”
    蘇野立在原地,連呼吸都輕了些。
    那股“空”的感覺隻持續了一瞬。
    風吹過來。
    草又動了幾下。
    地皮恢複了原樣。
    老人皺眉:“空得這樣淺……不太好。”
    蘇野問:“會塌嗎?”
    老人說:“不塌才怪。”
    他頓了一下:“隻是早晚的事。”
    蘇野繼續往旁邊移了半步,換個角度繼續割草。
    老人看著他說:
    “你一點不慌。”
    蘇野說:“慌不著急。”
    老人點點頭。
    又說了一句:
    “像你這樣的人,不多。”
    蘇野沒接這話。
    割草的動作繼續。
    風吹一陣停一陣。
    村口有狗叫幾聲,又安靜下去。
    割了不多久,村裏方向傳來腳步聲。
    腳步沉穩,中氣足。
    不用看就知道是誰。
    徐三來了。
    他背著弓,走路帶著山裏人的風勁,一步就能踏碎一塊鬆土。
    他走近時,隻簡單說了一句:
    “昨夜山裏也動了。”
    老人抬頭:“動哪兒?”
    “南坡。”徐三說。
    老人臉色沉了沉:“那邊的山石鬆得快,到底還是要塌。”
    徐三說道:“我聽見的不像山石。”
    老人皺眉:“那像什麽?”
    徐三指了指地麵:“像是跟這兒一樣。”
    老人臉色變了變。
    蘇野問:“聲音一致?”
    徐三點頭:“一樣深,一樣悶。”
    老人沉聲道:“那就是同一條水路下的空槽。”
    徐三看著裂縫:“今天它要是再響一次,就得提前做準備了。”
    老人問:“準備什麽?”
    徐三說:
    “準備塌。”
    老人盯著裂縫,聲音壓得極低:
    “它不是塌,它是在喊。”
    徐三皺眉:“喊什麽?”
    老人輕輕說:
    “喊它餓。”
    徐三愣住:“餓?”
    老人點頭:“地餓了。”
    蘇野第一次聽這個說法:“地也會餓?”
    老人說:“地不喝水,就餓。”
    徐三補充:“餓久了就瘋。”
    老人狠狠瞪了他一眼:“別胡說。”
    徐三沒有反駁。
    但他眼裏的那分擔憂是真實的。
    蘇野看著裂縫問:
    “今天會塌嗎?”
    老人說:“要塌,不會大塌。”
    徐三說:“但會嚇死人。”
    老人歎了口氣:“小塌,能救地。”
    蘇野說:“大塌會埋地。”
    徐三點頭:“對。”
    風忽然停。
    草全部立起來。
    三個人同時抬頭。
    裂縫旁的那一塊土,鼓了一下。
    鼓得比昨天明顯。
    老人握緊木杖:“來了。”
    徐三把弓背轉到手上:“你退後些。”
    蘇野沒有退,隻把腳穩住。
    裂縫輕輕響了一聲。
    像土被舌頭輕輕舔了一口。
    又像石頭擠了一下。
    隨後——
    一點碎土落下。
    不多。
    不急。
    卻足夠讓三人盯住。
    老人馬上說:
    “它在試。”
    徐三問:“試什麽?”
    老人說:
    “試我們挖到哪兒。”
    蘇野輕聲說:
    “它知道我們在挖。”
    老人點頭:“它知道。”
    徐三皺眉:“地也能知道?”
    老人說:“地不知道。”
    “可地底下的東西知道。”
    徐三屏住呼吸:“你別亂說。”
    老人沒有反駁。
    裂縫忽然往旁邊擴了半寸。
    擴得快。
    擴得穩。
    像有人在底下用手指沿著溝壁劃了一道。
    徐三提弓的手僵了一下:“它真的……動了。”
    老人深吸一口氣:“今天,不再挖這邊了。”
    蘇野問:“那挖哪兒?”
    老人指向更靠北的一段:“實地。”
    蘇野點頭。
    三人同時退開那段裂縫。
    剛退開兩步。
    裂縫——
    又往下沉了一點點。
    像一個人長久閉著的眼,終於睜開了一條縫。
    老人低聲說:
    “它醒了。”
    徐三握緊弓:“它要上來?”
    老人搖頭:“不是上來。”
    “是伸懶腰。”
    蘇野問:“伸懶腰之後呢?”
    老人慢慢吐出一句話:
    “之後,它要吃水了。”
    風再一次吹過來。
    草浪往裂縫方向壓了整整一片。
    像全荒地都在朝那一寸土低頭。
    老人沉聲說:
    “明天,得想辦法擋它。”
    徐三問:“怎麽擋?”
    老人說:“用石,用柴,用土,都試一試。”
    蘇野問:“擋不住呢?”
    老人看著遠處山腰。
    雲壓得極低,像要塌下。
    老人說:
    “擋不住——”
    “那就讓它塌。”
    “塌一次,地能活。”
    “塌兩次,人要跑。”
    三人都沉默了。
    風吹過溝渠。
    裂縫那頭又輕輕響了一聲。
    像是在回答。
    老人轉頭看蘇野:
    “今天別挖深。”
    “晚上別睡死。”
    “明天……才是正日子。”
    蘇野點頭:“知道了。”
    老人又看著裂縫,喃喃說:
    “活了三十多年,頭一次怕一條溝。”
    徐三插嘴:“不是溝,是下麵那個東西。”
    老人瞪他一眼:“閉嘴。”
    徐三不說話,卻看著那裂縫,握弓更緊。
    蘇野收回鐮刀。
    風越吹越急。
    裂縫那一段草全部伏下。
    像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壓著。
    蘇野轉身往木屋方向走。
    徐三壓著嗓子說:
    “今晚,我守半夜。”
    老人接著說:
    “我守前半夜。”
    蘇野停下:“不用輪。我能撐。”
    老人笑了:“你撐得過我們兩個老的?”
    徐三拍了拍他肩膀:“輪著來。”
    老人說:
    “這地是咱三個盯著。”
    “塌也好,不塌也好。”
    “不是地憑空塌,是我們看著它塌。”
    風吹得荒地像一大片黑浪。
    裂縫正中間,又掉下一點細土。
    像心跳。
    蘇野往木屋走。
    一句輕得快聽不見的話,從他口中落下:
    “明天見分曉。”
    荒地沒有回答。
    風替它答了一聲。
    低。
    長。
    像是笑。
    又像是在憋著什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