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第一次塌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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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一大早,風就不對勁。
    風細,輕,卻帶著一股“往裏鑽”的涼。
    像不是吹過來,而是被什麽從地底下抽出來的。
    雲依舊低,壓得荒地像躺在陰影裏。
    空氣悶得很。
    悶得像要下雨,又不像要下雨。
    蘇野走到溝渠邊的時候,老人已經到了。
    劉叔站著,沒有坐。
    木杖深深插在土裏。
    老人臉色不算好,看得出來昨夜沒睡穩。
    “風不順。”老人一開口就是這句。
    蘇野點頭:“確實不順。”
    老人指著裂縫:“它昨晚又鼓了幾下。”
    “我聽到了。”蘇野說。
    老人皺皺眉:“你也沒睡?”
    蘇野淡聲道:“睡不下。”
    老人歎息:“年紀大的睡不下,年輕的也睡不下……這樣可不是好兆頭。”
    風忽然大了一點。
    草朝裂縫那邊倒了一片。
    像是荒地給他們打招呼。
    老人咂了一聲:“它醒得太快了。”
    蘇野看向草浪,很淡地說:“醒就醒了。”
    老人瞪他:“說得輕巧,你又不知道它底下藏著啥。”
    “知道也不一定能管。”蘇野說。
    老人被噎住了,半晌才說:“也對。”
    他們剛說完,身後傳來腳步聲。
    徐三來了。
    步子比往常快。
    臉上帶著不正常的沉色。
    “山裏也響。”徐三一到就說。
    老人皺眉:“哪兒響?”
    “南坡。”徐三說,“比昨天響得更深。”
    老人盯著他:“深是啥意思?”
    徐三抿著嘴:“像……下麵掏空了一大段。”
    老人臉色徹底沉下去。
    蘇野問:“那邊也要塌?”
    “要。”徐三說,“遲早的。”
    老人低聲說:
    “那就是整條舊水路,都在動。”
    三人同時看向裂縫。
    地皮安靜地躺著。
    安靜得讓人不放心。
    風吹過,又停。
    空氣像憋著。
    “今天要開挖嗎?”徐三問。
    老人說:“挖是要挖。”
    他頓了頓:“但不是今天。”
    徐三愣:“不挖?”
    老人搖頭:
    “今日不能挖。”
    “你看這風、這土、這聲……都是要出事的陣勢。”
    徐三皺眉:“那我們幹啥?”
    老人說:
    “看著。”
    “哪兒動,我們盯哪兒。”
    風又來。
    裂縫旁的草立得筆直。
    仿佛被什麽從地下托著。
    徐三忽然低聲道:
    “別說,你們看那段草——往上頂了。”
    老人眯眼看過去:“頂得不輕。”
    蘇野也看到。
    那一段草不是隨風動。
    是從下往上微微鼓。
    他沒有說話,隻是把腳下的位置換穩一點。
    裂縫旁的土忽然輕輕動了一下。
    就像有個小東西,從裏麵拱了一下。
    老人緊緊抓住木杖:“來了。”
    徐三把弓往肩上一抬:“這次不會隻是響了。”
    那塊土第一次沉下去。
    不深。
    就半寸。
    但沉得很突然。
    像有人從下麵狠狠往上一掀,又忽然鬆手。
    老人低聲:
    “退一步。”
    三人同時往後退,退到實地上。
    下一息。
    原本那條細得像發絲的裂縫——
    “啪”地一聲。
    裂開了。
    不是炸開。
    而是裂著裂著,自己向兩邊分開。
    像有人沿著線,把土往左右輕輕推。
    老人倒吸一口涼氣:“真裂了……”
    裂縫慢慢越張越大。
    從發絲寬。
    到指甲寬。
    再到一個指頭寬。
    泥土往下掉。
    碎草根掉。
    草葉被一股“往下吸”的力量拖著輕輕顫。
    徐三一邊看,一邊說:
    “這不是塌。”
    老人點頭:
    “這是地皮鬆口了。”
    地皮鬆口意味著什麽?
    意味著——
    下麵的空洞在擴大。
    意味著——
    地底的路,在變。
    也意味著——
    它要“換氣了”。
    蘇野盯著裂縫,忽然說了一句:
    “聽。”
    三人都靜下來。
    裂縫裏……
    傳來一聲極長、極深的聲音。
    像風。
    卻不是風。
    像水。
    卻不是水。
    更像一條極深極深的舊路,在被慢慢扭開。
    老人呆住:
    “這是……水聲?”
    徐三皺眉:
    “不像。”
    蘇野靜靜聽完那一聲。
    然後說:
    “這是空洞在呼氣。”
    老人全身一震:“呼氣?”
    蘇野點頭:
    “它憋太久了。”
    老人沉默。
    徐三沉默。
    荒地深處的草忽然全倒向一個方向。
    風吹不到那邊。
    那完全不是風。
    老人握緊木杖:“不好。”
    徐三已經張弓:“要塌?”
    蘇野卻說:
    “不會大塌。”
    “隻是口子要開了。”
    話剛說完。
    裂縫的正中心“嘭”地一沉。
    地皮往下掉了一塊。
    泥落下。
    草落下。
    石頭落下。
    發出一連串“砰砰砰”的悶聲。
    像是掉進了一個深井。
    老人腿一軟:“塌了……塌了……”
    徐三穩著他說:
    “不大。”
    裂縫張到一個手掌寬的時候。
    突然停住。
    像那隻看不見的手,終於滿意了。
    風又吹回來。
    草浪慢慢恢複原樣。
    空氣裏的悶氣散了一點。
    老人扶著木杖,長長出了一口氣:
    “小塌。”
    “算是小塌。”
    徐三看著那道裂開的溝渠邊緣:“這口子開得剛好。”
    老人點頭:“是,它在找路。”
    蘇野靜靜看著。
    老人看向他:
    “你看出來啥?”
    蘇野說:
    “它想把舊水路翻出來。”
    老人心口一跳:“你也這麽覺得?”
    蘇野點頭:
    “它不是要吞。”
    “它是在推。”
    老人靠著木杖坐下:“那可真是……幾十年沒見的事。”
    徐三問:
    “這算好事?”
    老人說:
    “要是它推得出來,就是好事。”
    “要是推不出來……”
    老人抬眼看向整個荒地。
    “那明年春天,它就要擠開別的地方。”
    徐三皺眉:“擠哪兒?”
    老人沉聲:
    “村子。”
    風吹過。
    荒地像聽懂了話似的,整片草輕輕搖。
    蘇野忽然問:
    “你們三十年前,大塌那次,塌在哪兒?”
    老人愣住。
    徐三也愣住。
    兩人對視。
    老人慢慢說:
    “就在你現在挖的這一帶。”
    蘇野沒有動。
    隻是淡淡道:
    “原來它記得。”
    徐三問:
    “記什麽?”
    蘇野說:
    “記得自己走過的路。”
    老人握緊杖:
    “明日開始,我們不挖正麵。”
    徐三說:
    “繞過去?”
    老人搖頭:
    “接它。”
    徐三怔住:“接它是什麽意思?”
    老人指向裂縫最深的地方:
    “它往哪兒推,我們往哪兒接。”
    徐三眼睛瞪圓:“你瘋了吧?”
    老人說:
    “它推開,我們幫它。”
    “它走,你讓它走順。”
    “它出來,就有水。”
    “水出來,地能救。”
    徐三張了張嘴,卻說不出話。
    他知道老人說得對。
    但這事聽起來……像是在跟地底下的“什麽東西”合作。
    老人看向蘇野:
    “你敢不敢?”
    蘇野看著裂縫。
    那裂縫像一隻眼,半睜半閉。
    裏麵黑、不見底。
    卻靜靜看著外麵。
    蘇野說:
    “敢。”
    老人長長呼出一口氣:
    “那就有辦法了。”
    徐三罵了一句:“媽的,大早上就說這種話……”
    但他的手,卻握緊了弓。
    像是準備迎接什麽。
    或防著什麽。
    老人站起來,拍了拍蘇野肩膀:
    “今天不動它。”
    “明天——”
    “跟它一起動。”
    風吹得草浪整齊地往裂縫方向伏著。
    像是在等明日。
    蘇野抬起頭,看著灰色天空。
    輕聲說:
    “明天見。”
    裂縫沒有回應。
    但地底下,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聲響。
    像有人在深處翻了個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