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 地皮初鬆·路與人對上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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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風一夜沒停。
    但不是亂風。
    是順著荒地往北走的風。
    像整片地都在呼吸。
    天剛亮的時候,蘇野站在荒地邊。
    他第一步踩下去,就知道土變了。
    變軟。
    變得更有彈性。
    像下麵有東西在托著。
    不是塌。
    是托。
    老人隨後趕來。
    他遠遠走著,就皺起了眉。
    “你感覺到了?”
    蘇野點頭:“地底發鼓。”
    老人深吸一口氣:“它準備上來了。”
    徐三又是最後一個。
    但今天他來了之後一句廢話都沒說。
    一到場就盯著裂縫。
    裂縫沒有變寬。
    卻不再死板。
    土色像被誰從底下輕輕揉過。
    像皮膚。
    有活氣。
    老人走近裂縫,沒彎腰,也沒伸手。
    隻是站著聽。
    聽了足足半炷香的工夫。
    他才開口。
    “它在‘蓄氣’,不是在走。”
    徐三問:“蓄啥氣?”
    老人淡淡說:
    “走之前要把整條路喚醒。”
    “它喚醒一寸,地就鬆一寸。”
    “喚到頭了,它才能衝。”
    徐三撓頭:“那我們現在幹啥?”
    老人說:
    “看它喚到哪兒了。”
    蘇野蹲下,看裂縫兩側。
    土是鬆的。
    卻不是那種會塌的鬆。
    像剛被水汽吹開。
    徐三也蹲下來,指著旁邊一塊幹土說:
    “這塊地……昨天還是硬得跟磚似的。”
    蘇野點頭:“今天踩一腳就能陷下去。”
    老人說:
    “這叫‘醒地’。”
    “不是被水泡的,是被氣撐的。”
    風忽然輕輕停了。
    草安靜得像被世界收聲。
    下一刻。
    從裂縫最深處傳來一聲——
    “吭——”
    蘇野抬頭。
    老人眼睛一亮:“它開始喚了!”
    徐三全身繃住:“又來了?!又要走?!”
    老人擺手:“不是走。”
    “是喚。”
    “這聲,是在叫前路。”
    風又起來。
    但風不是亂刮。
    是從裂縫那頭順出來的。
    吹得三人衣擺輕輕往北擺。
    老人深吸一口氣:
    “它在叫它的路。”
    蘇野說:
    “那路會應它?”
    老人點頭:“會。”
    “要是它找得到那條老路——地就鬆。”
    “找不到——就亂。”
    徐三吞口唾沫:“亂了會咋?”
    老人平靜說:
    “亂了……就不走了。”
    “這三年就白憋了。”
    三人都沒說話。
    風吹著,像有人在荒地上慢慢走。
    草一片片倒下。
    倒得像跪。
    蘇野忽然說:
    “你們聽。”
    三人立刻閉嘴。
    荒地深處傳來一陣極輕的“沙沙沙”。
    像什麽在地底挪動。
    老人激動得手都抖了:“它在呼地!”
    徐三迷糊:“呼地啥意思?”
    老人說:
    “就是地皮被它叫醒。”
    “它叫一句,地皮動一寸。”
    “動夠了,就是鬆。”
    裂縫旁邊突然一陣輕微的塌動。
    不是掉下去。
    是往上“冒”。
    像土被輕輕撐起一指。
    徐三嚇得蹦開:“它頂上來了!”
    老人笑了:“這是好事。”
    “它在理路。”
    “它在摸哪兒能走,哪兒不能走。”
    蘇野看著那一指高的凸起,說:
    “那邊土是軟的。”
    老人說:“對。”
    “軟的,它就記住。”
    “硬的,它就繞開。”
    這時,北側那條淺槽忽然抖了一下。
    像土在喘氣。
    蘇野立刻看過去。
    隻見淺槽邊緣輕輕往外散開。
    像有人從底下輕輕拱了一下。
    老人眼睛一下亮得像火:
    “它認這條槽了!”
    “它把這條槽當成舊路了!”
    徐三難以置信:“我們挖的……它都認?”
    老人說:
    “它不認你。”
    “它認土。”
    “你們挖得對,它就認。”
    “挖偏了,它會甩。”
    蘇野問:
    “它現在是在‘走’還是在‘找’?”
    老人說:
    “還沒走。”
    “這是對氣。”
    徐三不解:“對啥氣?”
    老人看著裂縫,說:
    “對上氣。”
    “它的氣要跟這片地的氣合。”
    “合上了,它才能走得穩。”
    “合不上,它會退。”
    風突然一靜。
    像整個荒地屏住了呼吸。
    蘇野站直。
    老人也站直。
    徐三更是把弓橫在胸前。
    草在下一秒——
    往北側齊刷刷倒下。
    不是像被風壓。
    是像被某種“氣”推過去。
    老人聲音都有些顫:
    “對上了……”
    “它跟地對上氣了!”
    “它要走了!”
    裂縫深處傳來一聲——
    “轟——”
    不是爆裂。
    不是塌方。
    是一種極深的、穩穩的震動。
    像地底下有一條厚筋正在把整條路往前拉。
    亮痕在裂縫裏亮了一下。
    然後像被什麽輕輕托起。
    蘇野低聲說:
    “要起來了。”
    老人說:
    “今天不會衝。”
    “但會‘抬’。”
    徐三緊張:“啥叫抬?”
    老人解釋:
    “它要先往上抬一抬,試地皮軟不軟。”
    “軟了——它明天就走。”
    “硬了——它今天還得繼續鬆。”
    蘇野問:
    “那今天要做什麽?”
    老人指向北側那條舊渠:
    “把這條槽再帶一段。”
    “它要走遠一點,看路夠不夠。”
    徐三立即問:
    “往哪兒挖?”
    老人說:
    “往北。”
    “再往北。”
    “挖到土色變深。”
    蘇野提起鐮刀,走向那片尚未開過的北土。
    他一刀下去。
    土鬆得不可思議。
    像浸過水。
    但又不是濕。
    是“氣鬆”。
    老人看一眼,笑了:
    “它昨夜已經鬆過這段地。”
    “它昨夜在這兒翻過。”
    徐三驚訝:
    “它自己先走了一遍?”
    老人說:
    “對。”
    “它先走了一遍,看能不能走。”
    “現在它要正式走了。”
    蘇野繼續清草。
    越往北,土越鬆。
    越往前,風越順。
    順得像整個荒地都在替水脈“開道”。
    突然。
    淺槽盡頭的那一截地皮——
    抬了一寸。
    抬得穩。
    抬得慢。
    抬得像是地自己往上長了一段。
    徐三嚇得大叫:“它出來了!”
    老人卻鎮靜得很:
    “沒出來。”
    “這是地皮應它。”
    蘇野問:
    “應它?”
    老人點頭:
    “地皮在跟它打招呼。”
    “告訴它:‘這邊可以走。’”
    抬起的一寸土慢慢落回去。
    但落的時候,不是塌。
    是輕輕放。
    像什麽東西從底下撫了一把。
    徐三全身發麻:“這也太靈了吧……真跟活的似的。”
    老人說:
    “路活,它就活。”
    “它活,地就活。”
    “地活,咱們才有命種東西。”
    風忽然變得極輕極輕。
    像有人在荒地上輕輕吹一口氣。
    裂縫深處傳來一聲極細的——
    “唰——”
    像水輕輕摸過一段土。
    老人激動到說不出話。
    “它試走了。”
    “它真的在走。”
    蘇野問:
    “走到了哪兒?”
    老人顫著手指,指向北側那片土:
    “那邊……”
    “它走到那邊了。”
    徐三急道:
    “那我們要不要挖深點,讓它走快點?”
    老人連忙阻止:
    “不能!”
    “今天千萬不能讓它走得快!”
    “走得太快會撞地皮!”
    “撞一次,它就不敢走了!”
    徐三嚇住:“那我們幹啥?”
    老人深吸一口氣:
    “等它喘完。”
    “等它抬完。”
    “等它自己來找路。”
    蘇野問:
    “那什麽時候算‘喘完’?”
    老人說:
    “等地皮全部鬆開。”
    徐三懵:“那要鬆到哪兒算鬆開?”
    老人指著整個荒地:
    “鬆到這裏。”
    “鬆到這片地全都認它。”
    “認它是水脈。”
    “認它能帶水回來。”
    風吹來。
    草搖。
    裂縫深處微亮。
    像一條細細弱弱的光正在土裏穿行。
    老人輕聲說:
    “今天——是地認它的一天。”
    “明天——是它認地的一天。”
    “後天——它才會跟人對上氣。”
    徐三瞪大眼睛:
    “跟人對上氣?人也管?”
    老人看向蘇野。
    深深說了一句:
    “它要挑人。”
    “挑誰能守它。”
    “挑誰能帶它走出來。”
    “挑誰——能讓它不再死。”
    風忽然全部向蘇野方向壓來。
    草像全部朝他伏下。
    老人愣住。
    徐三也愣住。
    風停。
    草停。
    荒地安靜。
    老人喉嚨動了動,聲音微顫:
    “它……”
    “它在認你。”
    蘇野沒有說話。
    隻是站著。
    風再一次吹,但方向不變。
    依舊朝向蘇野。
    老人深吸一口氣:
    “地皮鬆了。”
    “路認了。”
    “它也認了。”
    “明天——它會來找你。”
    裂縫深處輕輕響了一聲。
    像一句極深、極遠、卻極溫和的話。
    荒地聽懂了。
    老人聽懂了。
    徐三也聽懂了。
    隻有蘇野——沒有表情。
    隻輕輕說了一句:
    “明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