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變局之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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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踢翻凳子的那一刹那,周伯鈞腦海裏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,竟是三十年前第一次進京趕考時,在長江船上見著的那輪明月——那麽圓,那麽亮,照著一江春水向東流,浩浩蕩蕩,不回頭。
    未時,袁世凱正在吃午飯。
    菜很簡單:一碟醬肘子,一碟炒豆芽,一碗小米粥,兩個白麵饅頭。他吃得快,卻不聲不響,筷子幾乎不碰碗邊,透著股軍人的利落。
    楊度、段祺瑞、馮國璋等人陪坐在側,誰也沒說話,隻有細微的咀嚼聲,混著屋外隱約傳來的市井喧嘩,倒也不顯得冷清。
    “宮保,”一個侍衛匆匆進來,附在袁世凱耳邊低語了幾句。
    袁世凱手中的筷子停了停,隨即又夾起一筷子豆芽:“知道了。派人去收斂,恤銀……按五品官例給,再給家屬捎句話,讓他們好生安葬。”
    侍衛退下後,馮國璋忍不住問:“宮保,是……出了什麽事?”
    “一個老翰林,在自家懸梁了。”袁世凱淡淡說道,喝了一口粥,聽不出喜怒,“姓周,光緒二十一年的進士。聽說兒子在京師大學堂讀書,早就剪了辮子,鬧著要共和。”
    飯桌上又陷了沉默。段祺瑞放下筷子:“這已是今日第三起了。早晨有兩個滿族宗室,在什刹海投了水,屍體剛撈上來。”
    “意料之中的事。”袁世凱擦了擦嘴,“一個王朝沒了,總得有人殉葬。隻是……”他頓了頓,目光掃過眾人,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,“殉葬的若是忠臣,那是他們的氣節,咱不攔著。可咱們這些人,得想著怎麽活,怎麽讓這個國家活。”
    他站起身,走到窗前。窗外是自家後花園,臘梅正開得旺,點點鵝黃綴在枯枝上,在積雪映襯下格外醒目。
    “詔書頒布了,清室退位了,可真正的難事才剛開始。”
    袁世凱沒回頭,聲音平靜卻字字千鈞,“南方那邊,孫先生雖答應讓位,但宋教仁那些人盯著《臨時約法》不放,要搞責任內閣,說白了就是想限製總統權力。咱們北洋內部,也有不少人心思浮動——覺得共和了,規矩變了,是不是該重新排座次了?”
    “誰敢!”段祺瑞霍然起身,手按在腰間的軍刀上,“北洋是宮保一手帶出來的,誰要是敢有二心,我段祺瑞第一個不答應!”
    “芝泉,坐下。”袁世凱擺擺手,語氣緩和了些,“不是二心不二心的事。是人心裏都有一本賬——跟著我袁世凱,能不能有前程?這共和了,規矩變了,大家的賬本也得跟著變變。”
    他轉過身,眼睛裏閃著精明的光:“所以接下來幾件事,你們務必辦好。
    第一,通電全國,明著擁護共和,我袁世凱即日將就任臨時大總統。
    第二,跟南方談判,定都問題、政府組成、軍隊編製,都要拿出章程,不能讓他們牽著鼻子走。
    第三……”
    他頓了頓,聲音壓低:“第三,派人去聯絡各省督撫——尤其是張勳、張作霖那些還留著辮子的。告訴他們,清室雖退,但優待條件優厚,他們各自的地位、兵權,隻要擁護新政府,一概照舊,絕不動他們分毫。”
    馮國璋會意:“宮保是怕他們學那周翰林,也搞殉葬的蠢事?”
    “殉葬這蠢事,有人做一次就夠了。”袁世凱走回桌邊,端起已經涼了的茶,“我要的是天下太平,是權力平穩過渡。至於那些想不通的……”
    他沒往下說,但眾人都聽懂了未盡之言——順我者昌,逆我者亡。
    申時,前門大街,“小七爺裁縫鋪”
    鋪子不大,臨街兩間門麵,後麵連著住家。掌櫃的姓祁,行七,街坊們都叫他“小七爺”。其實他已四十出頭,隻是生得麵嫩,又愛說笑,這名號便一直叫了下來。
    今日鋪子早早打了烊。祁七爺讓夥計去買了兩斤醬牛肉、一隻燒雞、一壇老白幹,又把老母親、妻子和三個孩子叫到後堂,說要“全家吃頓好的,熱鬧熱鬧”。
    “爹,今兒是什麽好日子啊?居然有燒雞吃!”大兒子祁家棟問。他十六歲,在鋪子裏學手藝,腦後的辮子剪了一半,還剩個短撅撅的尾巴。
    祁七爺沒直接回答,先給老母親斟了小半杯酒,又給自己滿上:“娘,兒子敬您一杯,您嚐嚐這酒,是老字號的老白幹。”
    老太太七十多了,牙掉得差不多了,抿了一口酒,辣得直皺眉:“老七,你這是唱哪出啊?平白無故的,怎麽想起喝酒了?”
    “娘,您聽說了沒?皇上……退位了。”祁七爺說這話時,聲音有點發顫,帶著難掩的激動。
    老太太愣住了,手裏的筷子“啪嗒”掉在桌上。她活了七十多年,曆經道光、鹹豐、同治、光緒、宣統五朝,雖然日子過得清苦,也時常罵“這世道不公”,可“皇上”這兩個字,在她心裏就是天,是地,是雷打不動的規矩。
    “退……退位?那往後……就沒皇上了?”
    “沒啦!”祁七爺又喝了一口酒,臉上泛起紅暈,“報紙上說了,往後叫共和,國家是大家的,人人平等,不用再給皇上磕頭了!”
    “平等?”二女兒祁秀英小聲問,小姑娘十三歲,梳著兩條小辮子,“那咱這小裁縫鋪,也能跟‘瑞蚨祥’那樣的大鋪子平等?”
    一句話把全家都逗笑了。笑聲中,那種莫名的緊張感消散了不少。祁七爺夾了塊雞腿給母親,又給孩子們分肉,話匣子徹底打開了:
    “其實啊,有沒有皇上,咱小老百姓的日子不還得過?該做衣裳的還得做衣裳,該吃飯的還得吃飯。隻是……”他頓了頓,眼睛發亮,“我琢磨著,這往後,有些規矩得改改了。”
    “啥規矩啊?”妻子問道。
    “你看啊,這皇上沒了,宮裏的太監、宮女是不是得放出來?那些王公大臣,沒了俸祿,是不是也得變賣家當?”
    祁七爺越說越興奮,“我聽說,已經有人在收宮裏的老物件了——那繡工、那料子,都是頂好的!咱們要是能收些來,拆了改改,做成新式衣裳,保準好賣!”
    妻子嗔怪道:“你啊,就知道做買賣!眼裏除了衣裳就是銀子!”
    “不做買賣,這一大家子吃什麽?喝西北風啊?”祁七爺理直氣壯,“再說了,這世道變了,咱也得跟著變,不然就得被淘汰。家棟,”他看向大兒子,“明兒起,你別光學長袍馬褂了,多看看洋裝的樣子。我估摸著,往後穿西服、學生裝的人,指定得越來越多。”
    一直沒說話的老太太忽然開口,聲音帶著猶豫:“那辮子……真都要剪?我聽說剪了辮子,就不是大清的人了。”
    全桌人都安靜了。祁七爺摸了摸自己腦後的辮子——這條辮子他留了四十年,每天早晨妻子給他梳頭,編得整整齊齊。夏天熱得難受,冬天沉得壓脖子,可他從沒想過要剪。
    “剪吧。”良久,祁七爺歎了口氣,“皇上都沒了,留這辮子給誰看?趕明兒,我帶著你們全家都去剪了,也趕趕這共和的時髦。”
    他說得輕鬆,可端起酒杯時,手卻在微微發抖。有些東西,留了一輩子,真要割舍時,心裏還是會空落落的。
    戌時,袁世凱書房
    燭火通明。袁世凱換了一身家常的棗紅緞麵棉袍,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。楊度坐在下首,正在匯報各地發來的電報。
    “南京孫先生來電,祝賀宮保即將就任臨時大總統,並邀宮保盡快南下就職。”
    “黎元洪從武昌來電,表示全力擁護共和,願聽宮保調遣。”
    “山西閻錫山、廣西陸榮廷、雲南蔡鍔……各省督撫的通電都已到齊,都是擁護之意,沒一個敢唱反調的。”
    “隻有張勳從徐州發來密電,問……問清室退位後,他的‘定武軍’該如何自處,還問能不能繼續留著辮子。”
    袁世凱睜開眼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:“張勳的辮子軍,現在有多少人?”
    “約兩萬,盤踞在徐州一帶,軍紀……不甚好,時常騷擾百姓。”楊度答道,湖南口音裏帶著幾分擔憂。
    “給他回電:定武軍編製保留,餉銀照發,讓他原地待命,不可妄動。”袁世凱頓了頓,補充道,“至於辮子,告訴他,想留就留著,隻要他擁護新政府,不鬧事,沒人會管他。”
    楊度一愣:“宮保,這恐怕不妥吧?如今全國都在剪辮子,張勳留著辮子,怕是會遭人非議。”
    “非議怕什麽?”袁世凱不以為然,“隻要他手裏有兵,肯聽話,留條辮子算什麽?咱們現在要的是穩定,不是形式。”
    楊度記下,又問:“宮保,關於定都之事,南方堅持要設在南京,說是革命起源之地,且可擺脫北方舊勢力牽絆。咱們該如何回應?”
    “北京是國都,這是鐵打的事實,不能變。”袁世凱語氣堅決,河南官話裏帶著強硬,“中央政府若設在南京,如何控製北方諸省?如何震懾蒙藏邊疆?孫先生他們想得太簡單了。”
    “可若堅持在北京,南方代表恐怕不會輕易同意。”
    “那就談。”袁世凱坐直身子,眼神銳利,“告訴他們,我袁世凱可以南下就職,但就職後必須回北京理事。至於《臨時約法》……先應下來,細節日後再慢慢商議。”
    楊度欲言又止。他跟隨袁世凱多年,深知這位主公的作風——凡事先答應,拿到權力再圖變通。可這一次,麵對的不是腐朽的清廷,而是一群同樣精明、同樣有理想有手段的革命黨人。這承諾,日後真能輕易推翻嗎?
    “還有一事。”楊度從懷中掏出一份密報,“日本公使日置益今日私下拜訪外交部,探聽我國政體變更後,對滿蒙地區的態度,話裏話外……似乎有所圖謀。”
    袁世凱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冰冷:“日本人向來無利不起早。回複他們:中國內政,不容外人幹涉。至於既有條約,新政府自會依循,但想趁機撈好處,門兒都沒有!”
    話說得硬氣,可兩人心裏都清楚:武昌起義後,日本以“保護僑民”為名,已在山東、東北增兵。如今清室退位,中央政權更迭,正是列強趁虛而入的時機。
    “多事之秋啊。”袁世凱長歎一聲,揉了揉眉心,“度子,你說我袁世凱,將來史書上會是個什麽名聲?”
    楊度一愣,斟酌著道:“宮保促成清室和平退位,避免了戰火蔓延,保全了億萬生靈,此乃不世之功。將來史筆如椽,必是千古流芳的英雄。”
    “英雄?”袁世凱截斷他,嘴角泛起一絲苦笑,“孫先生他們會罵我是‘竊國大盜’,那些遺老遺少會咒我是‘亂臣賊子’。至於百姓……”他頓了頓,眼神複雜,“百姓隻看誰能讓他們吃飽飯,穿暖衣,誰能讓他們過上安穩日子。”
    他站起身,走到書架前,抽出一本《資治通鑒》,隨手翻開一頁,正是“王莽篡漢”那一篇。燭光下,他的側影投在牆上,高大,卻又透著股說不出的孤獨。
    “我不在乎身後名。”袁世凱合上書,聲音很輕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,“我隻在乎眼前事——這個國家不能亂,這個政權得穩住。至於手段……成王敗寇,自古如此。”
    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:梆——梆——梆——
    三更了。
    1912年2月12日這一天,就這麽在紫禁城的鈐印聲中、在老翰林懸梁的白綾下、在市井百姓的笑語與忐忑裏、在袁世凱書房的燭火搖曳間,緩緩落下帷幕。
    一個時代,隨著帝製的終結,徹底畫上了**。
    另一個時代,裹挾著新生的希望與未知的迷茫、理想的光芒與權謀的算計,正轟然走來。
    而所有人——包括高居廟堂的袁世凱,懸梁自盡的周伯鈞,琢磨著改做西服的祁七爺,還有街頭歡呼的學生、猶豫的巡警、觀望的督撫——都不過是這曆史洪流中的一個過客。
    是順流而下,擁抱新生?還是逆流而上,堅守過往?抑或是在時代的漩渦中,身不由己地掙紮?
    答案,要等時間來揭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