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章 第三條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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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建國推門走進辦公室,看見王副主任桌子上擺了兩張紙。
一張是借錢用的,一張是押房子用的。紙是供銷社的,底下蓋著紅章。中間夾著複寫紙,寫了三份,第二份的字有點糊。陳建國心裏明白,這糊了的一份是供銷社自己留的,真要有什麽事,他們就說找不著了。
王副主任笑著說:“建國啊,五百塊錢借給你,一年利息兩成。要是到時候還不上,你那烘房可就歸供銷社了。我這是為你好,幫你把攤子弄正規點。”
陳建國拿起來看。借錢那張寫得清楚:借五百塊,一年利息百分之二十,每個月給利息,年底還本錢。押房子那張更直接:烘房和裏頭的東西都押上,到時候還不上錢,供銷社就來接手。
陳建國說:“王副主任,這個利息是不是有點高?”
王副主任點著煙說:“高什麽呀?你去銀行能借到錢?外麵借錢都是三分利。我給你二分,已經很照顧你了。”
三分利是一個月百分之三,一年就是三十六。二分利聽著是少點。
陳建國又說:“可是烘房押給你這事……”
王副主任吐口煙說:“不押給我,我怎麽敢借你?五百塊不是小數目。你要是不願意,就去找別人試試。”
陳建國盯著紙看了好半天。他明白了,這是王副主任最後的一招——用借錢把他綁死在八毛的價錢上,再用押烘房掐住他的脖子。
不簽,三天後稅務所就來封烘房。
簽了,這輩子可能都翻不了身。
陳建國說:“我簽。”
王副主任笑了:“這就對了。年輕人嘛,要識時務。”
陳建國在紙上簽了名,按了手印。
王副主任說:“錢明天給你。你先回去準備送貨。對了,從明天開始,每天送四十斤過來。價錢還是八毛。”
陳建國一愣:“四十斤?我做不了這麽多。”
王副主任臉上笑容沒了:“做不了也得做。我幫你擺平稅務,又借錢給你,你總得表示表示吧?”
陳建國聽懂了,這是要他加量。
他說:“行。”
從供銷社出來,陳建國覺得心口像壓了塊大石頭。
一年利息兩成,一個月光利息就要八塊三。再加上每天四十斤貨,他得把幹活的孩子加到二十個,還得再蓋一個烘房。
錢還沒拿到手,債已經堆成山了。
回到家,看見院門口停著一輛吉普車。
是胖領導的秘書,三十來歲,戴著眼鏡,站在車邊等他。
秘書問:“陳建國?”
陳建國說:“是我。”
秘書說:“領導讓我問問,執照辦得怎麽樣了。”
陳建國苦著臉說:“卡在生產隊了,孫隊長說要下個月再說。”
秘書沒說話,拉開車門說:“上車說吧。”
車開到個沒人的地方停下。秘書把車窗關嚴實,壓低聲音說:“孫隊長這個人,有問題。”
陳建國問:“什麽問題?”
秘書說:“紀委在查他。他收過劉老大三百塊錢,幫劉家兄弟簽了承包合同。這事有人看見了,但是沒人敢說。”
陳建國說:“三百塊……”
秘書說:“夠判三年了。你要是能提供線索,或者直接去舉報,這事就快多了。”
陳建國明白了,這是要他去當槍使。
他說:“秘書同誌,我就是個賣蘑菇的……”
秘書打斷他說:“賣蘑菇的想幹大,就得有執照。有了執照,就能接特供的活兒,一斤一塊二。沒執照,就得被人捏著,八毛一斤還得押房子。”
秘書遞過來一張紙條:“這是舉報信的寫法。怎麽寫,你自己看著辦。”
吉普車開走了。
陳建國捏著紙條站在路邊。
舉報孫隊長,執照能辦得快一點,但是會徹底得罪張富貴那夥人。不舉報,就得一直背著高利貸,永遠翻不了身。
兩條路,都不好走。
他回到家,把趙小海叫來。
陳建國問:“小海,你見過孫隊長收錢嗎?”
趙小海想了想說:“見過。上個月,劉老大給他送了個布包,鼓鼓囊囊的。孫隊長當場打開數錢,我躲在窗戶外麵看見的,都是十塊錢的大票子。”
陳建國問:“有多少?”
趙小海說:“至少二三十張。”
二三百塊。對上了。
陳建國問:“你敢去作證嗎?”
趙小海臉白了:“建國哥,我害怕。孫隊長要是知道……”
陳建國拍拍他肩膀說:“我知道你怕。這事你別管了。”
晚上,陳建國寫了舉報信。
按照秘書給的寫法,寫清楚了哪一天、在哪裏、多少錢、誰看見了。他沒寫趙小海的名字,就寫“有村民看見了”。
第二天一早,他把信塞進了縣紀委的信箱。
信投出去,心就懸起來了。不知道會怎麽樣。
下午,王副主任的會計送來了五百塊錢。厚厚一遝,全是十塊的。
會計說:“數數。”
陳建國數了數,正好五百。
會計說:“借錢的事就這麽定了。每月十號交利息,八塊三毛三。記好了。”
陳建國說:“記好了。”
會計走了。
陳建國拿著五百塊錢去了稅務所。
穿藍衣服的點完錢,開了張條子:“罰款交了,但是稅務登記還得辦。三天內來辦,不然還要罰。”
陳建國說:“辦,我一定來辦。”
從稅務所出來,還剩二十塊。
正好老鬼來了。
老鬼問:“錢呢?”
陳建國遞過去二十塊。
老鬼數了數,揣進兜裏說:“下個月二十號,我再來。”
陳建國說:“老鬼叔,我想問個事。”
老鬼說:“說。”
陳建國說:“要是有人舉報生產隊長,會怎麽樣?”
老鬼盯著他看了一會兒:“你舉報了?”
陳建國說:“沒有,就是問問。”
老鬼說:“舉報了,就準備好挨揍。張富貴雖然倒了,但是他的人還在。孫隊長要是出事,下一個就是你。”
陳建國說:“知道了。”
老鬼走了。
陳建國回到家,心裏更亂了。
舉報信已經投了,收不回來了。孫隊長要是真出事,張富貴那夥人不會放過他。
可是要是不舉報,執照就辦不下來,就得一直讓王副主任捏著。
正想著,院門外來了人。
是孫隊長。他臉色鐵青,直接進了院子,關上門。
孫隊長問:“建國,你什麽意思?”
陳建國說:“什麽什麽意思?”
孫隊長盯著他說:“舉報信。紀委找我談話了。”
陳建國心裏一咯噔,臉上沒露出來:“孫隊長,我不懂你說什麽。”
孫隊長冷笑說:“不懂?信裏說劉老大送我三百塊錢,有村民看見了。除了你,還有誰?”
陳建國說:“孫隊長,我真不知道。”
孫隊長走近一步說:“行,你不認也行。但是我告訴你,張富貴雖然倒了,縣裏還有人。你舉報我,就是跟他們過不去。後果,你自己想。”
陳建國說:“孫隊長,我就是想辦個執照……”
孫隊長笑了:“執照?好辦。你明天來生產隊,我給你開證明。但是有個條件。”
他壓低聲音:“你去紀委,就說舉報信是胡說的。就說你看錯了,記錯了。”
陳建國說:“這……”
孫隊長說:“不答應,執照這輩子都別想辦。答應了,我不光給你開證明,還幫你去公社說話。”
陳建國不說話了。一邊是舉報的壓力,一邊是執照的誘惑。
他說:“我考慮考慮。”
孫隊長說:“明天早上,給我回話。”說完就走了。
陳建國一晚上沒睡著。
天亮了,他去了工商所。想問問辦執照到底要多少錢,要什麽手續。
工商所辦事的是個禿頂,坐在玻璃後麵喝茶看報紙。
陳建國說:“同誌,我想辦個體戶執照。”
那人頭都不抬:“材料呢?”
陳建國說:“生產隊證明還沒開……”
那人說:“那來幹什麽?材料齊了再來。”
陳建國說:“同誌,我想問問,辦下來要多少錢?”
那人放下報紙,打量他:“保證金五百,登記費二十,年檢費十塊。一共五百三。”
陳建國問:“保證金是什麽?”
那人說:“押金。防止你亂來。三年後退你,前提是你每年稅都交齊了。”
他從抽屜裏拿出份文件,指著第三條:“保證金按你每個月生意的一半到一倍算,最少五百。”
五百三。陳建國手裏隻有剛借的五百,交了罰款剩二十,剛夠登記費。保證金五百,他還得再借五百。
陳建國說:“同誌,保證金能少點嗎?”
那人又拿起報紙:“規定。不辦就讓開,後麵還有人呢。”
陳建國從工商所出來,站在街上。太陽晃眼。
五百三保證金,得再借五百,得再簽一份賣身契。可是借了,一個月又多八塊利息,每天得多做十斤蘑菇。
他想起胖領導名片上印的地區行署經濟發展處。說不定還有別的路,繞過生產隊,直接找行署。可是一個賣蘑菇的,怎麽進政府大院?
陳建國看向遠處的烘房,煙囪冒出的煙被風吹散了。
他選了硬闖。
因為跪著爬,膝蓋會爛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