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送菇的學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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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天沒亮陳建國就醒了。
    他悄悄起來,怕吵醒父母。用冷水洗把臉,精神了。
    進蘑菇棚摘菇。動作要輕,一轉就下來。二十斤蘑菇摘了半個多鍾頭。
    分好裝筐。好的給食堂,差點的給後勤處。特別差的挑出來不要。
    天剛亮,推著借的板車出門。輪子吱呀響,路不平,筐子直晃。
    到行署後門七點多。老馬幾個已經等著了。
    “新來的?”老馬問。
    “送蘑菇的,陳建國。”
    老馬遞煙:“這買賣可不好做。”
    七點半門開了。驗收的老徐出來。
    “排隊!”
    驗老馬的豆腐,按了按:“有點酸,扣兩斤。”
    老馬臉紅了,沒敢爭。
    輪到陳建國。老徐抓起蘑菇聞:“有土腥味,沒洗幹淨?”
    “洗了三遍。”陳建國拿出白酒和煙,“徐師傅解解渴。”
    老徐臉色好了:“這回還行。”叫人拿秤。
    陳建國看見秤砣繩子滑了半寸,沒說話。
    “十八斤半。記賬。”
    進去交了貨。出來時後勤處孫科長來了。
    拿放大鏡看了半天,記本子上:“不達標,按二級品。二十斤十六塊。”
    “沒意見。”
    “記賬。二級品二十斤,八毛一斤,共十六元。”
    辦事員記著。陳建國開口:“孫科長,這數對吧?”
    孫科長一愣:“對。”
    “那就好,怕您記錯。”
    走時聽見老馬小聲說:“行啊。”
    接下來三天都這麽送。給食堂的好好洗,給後勤處的留點泥,混三成次的。
    第四天孫科長多看他兩眼:“菇怎麽越來越次?”
    “要求嚴,不敢混差的。”陳建國很誠懇。
    孫科長笑了:“行,你實在。”
    結賬時說:“賬要走流程,下月五號結。”
    陳建國點頭:“聽您的。”
    回家算賬。一天三十二塊多,一月九百多。扣掉成本剩六百多。這年頭是工人一年工資。
    進村時幾個老人看見他,說話聲小了。
    到家父親蹲在棚外,臉色不好。
    “咋了?”
    父親指指棚子。籬笆被扒個口子,地上有腳印。
    “昨晚有人來。我聽見動靜出來,人跑了。”
    陳建國看了看,幾個菌包被捅爛了。
    “王老栓?”
    “沒抓著人不能亂說。”
    紮好籬笆,找木棍頂住門。
    “今晚我睡這兒。”
    中午弟弟回來,一瘸一拐臉上有傷。
    母親嚇一跳:“咋了?”
    “摔的。”弟弟低頭。
    “說實話。”陳建國放下筷子。
    弟弟不吭聲。母親撩褲腿,小腿也有傷。
    “打架了?”
    “嗯。”
    “為啥?”
    弟弟抬頭紅了眼:“學校有人說哥是賄賂當典型的。我說不是,他們罵我……”
    陳建國摸摸他頭:“疼不?”
    “不疼。”弟弟掉淚,“哥你真賄賂了?”
    “沒有。靠本事種的。”陳建國很肯定,“不信問爸。”
    父親點頭:“沒撒謊。”
    “那我明天還這麽說。”
    “不用,明天哥跟你去。”
    下午母親拿出塊的確良布。淺藍色,挺括。
    “給你做襯衫,辦事穿。”
    “媽不用,我有衣服。”
    “你有啥?工作服袖子長。”
    布在母親手裏抖。陳建國看著那雙操勞的手,抖得停不下。
    想起前世母親臨終前也這麽抖。
    “媽,布留著您自己做。我真不用。”
    母親沒說話,把布抱得緊緊。
    傍晚狗剩送紙條來:“騎車的叔叔讓給的。”
    寫:明天中午十二點,國營飯店二樓。王。
    是王副主任。
    第二天送貨,在門口聽見兩幹部聊天。
    一個說:“劉主任要示範基地放城東,地便宜。”
    另一個笑:“便宜有啥用?李主任說放城西挨著公路。”
    “我看不是地的事。城東是劉主任老家,城西是李主任連襟管……”
    兩人走了。陳建國記著。
    驗完貨老馬拉他到巷子裏。
    “孫科長拖我貨款三個月了。吃回扣,不給就拖。”
    “多少?”
    “一成。一百給十塊。不然挑毛病壓價。”
    孫副股長騎車過來使眼色。陳建國跟去。
    “有人寫匿名信,說你資質造假菌種不明。”
    “誰寫的?”
    “還能誰?你們大隊的。信我壓了,李懷仁那兒也有。他今天找我,話裏有話。”
    “要多少?”
    “沒說數。但說‘典型要坐穩得會做人’。長期的意思。”
    陳建國明白了。按月“孝敬”。
    “謝孫股長。”
    “客氣。你棚子注意點,聽說晚上有人去。”
    送完貨回家先看棚子。東北角五個菌包發黴了。摸摸,濕漉漉有餿味。
    這幾天沒雨,不該這麽濕。
    父親進來臉變了:“這……”
    “有人潑水了,故意讓發黴。”
    “王老栓?斷咱生路啊!”
    陳建國沒說話。看西沉的太陽。
    明天中午國營飯店。
    王副主任要見。
    李懷仁要錢。
    孫科長拖款。
    王老栓使壞。
    菌包發黴。
    弟弟打架。
    母親手抖。
    一件件像網收過來。
    他知道要進下一局了。
    不是送貨驗貨那麽簡單。
    要麵對權力、貪婪、眼紅、人心暗處。
    但不能退。
    退了黴斑變整棚,刁難變常態,拖款變爛賬。退了母親沒新衣,弟弟還挨欺,父親還防賊。
    得往前走。
    哪怕前麵水更深網更密。
    晚上寫本子上:
    九月二十一
    1 中午見王主任(帶二十塊)
    2 準備李懷仁錢(月二十?三十?)
    3 救菌包(挖黴消毒)
    4 明天去學校(找老師見家長)
    5 夜守棚(帶棍)
    停了下又寫:
    6 該狠時要狠。狠在看不見處。
    吹燈睡了。
    這夜沒怎麽睡。
    天快亮時坐起看窗外。
    今天後事會不同。
    但必須走這步。
    這一世要在這看似平靜的水麵走出路。
    哪怕滿腳泥滿身傷。
    他得走。
    第二天先跟弟弟去學校。
    老師聽了說:“打架不對,但事出有因。我批評他們。”
    陳建國說:“我想見家長。”
    “就說說,不鬧事。”
    老師答應了。
    中午到飯店二樓。王副主任已在等。
    “坐。”
    陳建國掏出二十塊推過去。
    王副主任瞥了眼:“收回去。叫你來不是說這個。”
    錢收回。
    “你種菇的事,李副主任有意見。說你資曆不夠技術不成熟,掛牌子不好。”
    “那我……”
    “別急。”王副主任點煙,“劉主任說給年輕人機會。但你也得爭氣。”
    “怎麽爭氣?”
    “示範基地選址了。”壓低聲,“城東城西爭得厲害。你要能出把力……”
    陳建國明白了。要站隊。
    “我一個種菇的能出啥力?”
    “你掛的是行署牌子。說話有人聽。”
    菜上來了。肉、蛋、菜,還有酒。
    王副主任倒兩杯:“喝點。”
    酒很辣。陳建國咳了。
    “慢點。”王副主任笑,“路還長。記住該站哪站哪,別搖擺。”
    飯後去工商局找李懷仁。
    李懷仁喝茶,眼皮不抬:“啥事?”
    陳建國放三十塊桌上:“李股長,這個月的……”
    瞥了眼,敲敲桌:“放抽屜。”
    拉開抽屜放進去。裏麵已有不少信封。
    “下月五號來。”端起茶,“對了,你棚子注意衛生。有人說不幹淨。”
    “是,一定注意。”
    出來買石灰。回家處理黴包,撒灰通風。
    晚上真睡棚裏。抱棍子,睜眼到半夜。
    外麵有腳步聲。很輕。
    握緊棍,屏氣。
    腳步聲停了停,慢慢遠了。
    沒去追。知道追不著。
    天快亮時眯了會兒。
    早上送貨,孫科長驗得特別細。
    “今天這批……還行。”難得沒挑。
    結賬時說:“下月五號領錢。以後單子寫清楚,一級多少二級多少。”
    “明白。”
    老馬湊近:“孫科長今天好說話?”
    “可能心情好吧。”
    其實知道,是三十塊起作用了。
    回家算賬。這月能掙九百多,扣掉給李的三十、給徐的煙酒,剩八百多。
    夠給母親做衣,弟弟買鞋,父親買煙。
    還能存點。
    日子有盼頭了。
    但知道剛開始。
    王副主任要站隊,李副主任有意見,王老栓還使壞。
    菌包黴事要查清。
    晚上又記本子:
    九月二十二
    1 王副主任站隊(城東?城西?)
    2 李懷仁錢月三十(下月五號給)
    3 查誰潑水(注意王老栓)
    4 買料加固棚
    5 下周看示範基地
    躺下聽蟲叫。
    這世路不好走。
    但選了就得走。
    為母親手不抖,為弟弟不挨欺,為父親不防賊。
    得走下去。
    天慢慢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