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省城聲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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桌上攤著信紙,寫廢了三張。
陳建國握著筆,不知道怎麽寫才好。寫數字太假,寫困難像抱怨,寫官話自己都別扭。
父親走進來:“還沒寫出來?”
“不知道怎麽寫合適。”
父親拿起廢稿看了看:“就照平時說話那樣寫。事情是咋樣,就寫咋樣。”
“會不會太直接?”
“繞彎子的話說給愛聽彎彎繞的人聽。”父親說,“你不是去說給他們聽的。”
三天後,縣委吉普車來了。梁書記在門口等著。
“省裏情況複雜。”梁書記說,“你代表的是想幹實事的農民。有人想聽真話,有人不愛聽。該說的話要說。”
陳建國點頭。
梁書記遞來筆記本:“帶上這個,上麵有數據。”
母親塞來一包煮雞蛋:“省城東西貴,餓了吃。早點回來。”
車開出縣城。陳建國回頭看,躍進大隊在晨霧中模糊,白色大棚還很清晰。
省城比縣城大。街上自行車很多,鈴聲響成片。
百貨大樓櫥窗裏電視放《霍元甲》,一群人圍著看。副食店排長隊,憑票買冬儲白菜。空氣裏有煤煙味和炸油條香。
八三年的省城就是這樣。
省招待所是棟老樓。同屋的人已在收拾東西是一袋袋五顏六色的紐扣。
“新來的?”那人抬頭笑,“溫州王友福,做紐扣生意。”
“陳建國,種蘑菇。”
“蘑菇好!”王友福抓起紐扣,“民以食為天!不像我這個,小玩意兒。”
晚上兩人聊天。王友福講怎麽去廣州進貨,怎麽躲工商的人。陳建國講種蘑菇,講那些想卡他的人。
“兄弟,你不容易。”王友福歎氣,“我們那邊也有人卡,但你遇到的更麻煩。”
第二天去報到處。兩個年輕幹部坐在那裏。
“躍進大隊種蘑菇的?房間號?”
“203。”
“會議材料。”女幹部遞來文件袋,“明天八點,省政府禮堂開會。你發言第三天上午,十分鍾。稿子好了嗎?”
“在準備。”
“提醒一下,”男幹部語氣嚴肅,“發言要正麵,多講成績,少講困難,別提具體的人和事。要體現大好形勢。”
陳建國點頭。
回房間看名單,兩百多人裏,三分之一是幹部,三分之一是國營單位的,剩下是個體戶。很多個體戶名字後寫著“某市典型”“某縣先進”。
王友福回來撇嘴:“叫咱們來,又不讓說真話。這算什麽事?”
會議第一天,省政府禮堂。
禮堂很大。陳建國找到本縣位置坐下。前排幹部從容喝茶,後排個體戶拘謹。
領導講話,都是那些話。掌聲熱烈,但陳建國注意到後排有些人鼓掌隻是做樣子。
下午是典型發言。第一個是國營服裝廠廠長,講打破大鍋飯。數據漂亮,最後說都是在黨的領導下。
第二個是供銷社主任,講服務個體經濟。話裏話外還是供銷社老思路。
第三個是個體戶典型,開飯館的。發言稿明顯是幹部寫的,滿嘴政策術語。講到具體經營,隻有一句“營業額穩步增長”。
陳建國聽著,心裏不是滋味。
晚上回房間,王友福整理紐扣樣品。
“看見了吧?”王友福搖頭,“都是按劇本演戲。咱們真幹事的,倒像陪襯。”
“明天該你發言了?”
“嗯,講小紐扣大市場。”王友福苦笑,“稿子是縣裏寫的,讓我背熟。說實話,我自己念著都想笑。”
第二天上午,王友福發言。他照稿念了五分鍾,有些磕巴。下台時前排領導禮貌鼓掌,後排幾個個體戶搖頭。
陳建國坐在台下,手心是汗。他的發言在明天上午。稿子他改成了最樸素的寫法。
下午他溜出會場,在街上走。初冬的風很冷,街邊有幾個擺攤的,縮著脖子,手凍得通紅。
這才是真實樣子。
晚上給家裏打電話。傳達室老頭喊:“203陳建國,電話!”
父親從大隊部打來。
“省裏咋樣?”
“在開會。家裏呢?”
“都好。新一批菌包種完了。狗剩能自己帶組了。縣農科院來了兩個人想學配方,我讓他們跟著看,沒給本子。”
“嗯,這樣對。”
電話那頭沉默。“建國,”父親聲音傳來,“該怎麽說就怎麽說。家裏別擔心。”
掛掉電話,陳建國站了一會兒。老頭從老花鏡上方看他:“小夥子,家裏電話?”
“嗯。”
“好好幹。”老頭說,“我兒子也擺攤,賣早點。不容易。”
第三天上午,陳建國上台時腿有點軟。
禮堂安靜。前排有領導低聲說話。他看見梁書記坐在靠邊位置,看著他微微點頭。
話筒杆很涼,握上去時手心有汗。
“我叫陳建國。”他說,“躍進大隊農民,種蘑菇的。”
沒有客套話。台下有人抬頭。
“我今天不匯報數據,不講成績。我想講三個小故事。”
第一個故事:父親試驗配方的冬天。煤油燈下,老人一遍遍調整配料,失敗一次又一次。最後成功那天,父親拿著白蘑菇,手在抖。
“技術是自己琢磨出來的。沒人教,隻能自己試。”
第二個故事:王二柱搞破壞被抓。十六歲少年,手裏拿著剪刀。王老栓跪下來哭,說“不怪我侄子,怪我”。保證書上紅手印,像血印。
“想做事的人,總有人不想讓你做。明的暗的,都有。”
第三個故事:深夜在梁書記家。煤油燈,舊書房,桌上攤開的證據。他說“我要公平”,梁書記問“你要什麽結果”。
“我要的不是誰下台。我要的是,讓想做事的人能做事,敢做事,做了事能有回報。”
禮堂安靜。前排有領導皺眉。
“我就想問一個問題。”陳建國看著台下,“如果老實做事的人總要低頭,會鑽營的人總能得利,那改革到底是為誰改的?”
話音落下,安靜。
然後掌聲從後排響起。開始零星,接著連成片。王友福站起來用力拍手。幾個個體戶站起來。前排領導沒動,但梁書記在鼓掌,動作不大但堅定。
陳建國下台,手心還在出汗,但心裏平靜了。
休息時他被圍住。王友福抓住他胳膊:“兄弟,說得太好了!說到我們心裏了!”
幾個人湊過來。一個賣服裝的塞來紙條,寫著地址。一個修家電的小聲說他們那兒也一樣,工商稅務沒完沒了。
也有人走過來說:“小陳同誌,注意影響。有些話不能亂說。”
陳建國點頭。
這時一個女幹部走來,短發戴眼鏡。
“陳建國同誌?”
“我是。”
“省改革政策研究室副主任,姓方。”女幹部伸手,“你的發言我聽了。方便說幾句嗎?”
兩人走到走廊。
“小陳,知道為什麽請你來嗎?”
陳建國想了想:“因為我蘑菇種得好?”
“這是一方麵。但更重要的是我們需要真實聲音。請你來的是我們研究室的基層調研組。”
她停了一下:“但會議主辦方是省裏宣傳處。他們要的是政績,要的是好消息。所以會要求你講成績不講困難。”
陳建國明白了。
“省裏也有不同看法。”方主任說得很直接,“有些人想把改革說成一片大好,但我們知道底下有問題。不解決,好不了。”
“您需要我做什麽?”
“我們需要一份真實調研報告。關於個體經濟發展遇到的實際問題。你在發言裏提了,但我們需要更詳細材料。你願意幫忙嗎?”
陳建國沉默。他想起李副主任的事,想起那些匿名信。
方主任看出他猶豫:“你可以考慮。但我想告訴你,改革需要真話。需要有人把底下情況,一層層報上來,報到有人聽有人管為止。”
“報告能送到哪兒?”
“省主要領導手裏。我以黨性保證。”
遠處傳來鈴聲。
“我考慮考慮。”陳建國說。
“好。”方主任遞來名片,“會議結束前給我答複。”
下午的會陳建國沒怎麽聽。他想方主任的話,想父親電話裏的聲音。
晚上,他給方主任打電話。
“我答應。但有兩個條件。”
“你說。”
“第一,報告裏不能出現具體人名地名。第二,如果可能,報告出來後給我一份。”
“可以。明天上午來我辦公室一趟。有些材料給你。”
第二天,陳建國去方主任辦公室。房間不大,堆滿文件和書。
方主任遞來檔案袋,封麵上印著“內部資料”。
“這是一份調研提綱。問題比較直接。一個月內寫一份詳細報告,包括你親身經曆的,還有你了解的其他個體戶的情況。實事求是,不誇大不縮小。”
陳建國打開檔案袋。提綱十幾頁,問題很直接。
“這些……”他抬頭。
“都是我們想知道的。”方主任說,“改革不是請客吃飯,是要動一些人的利益。不動,改革就推不動。”
臨走時,方主任像是隨口說:“這份提綱我們內部也有不同意見。有人說問題太尖銳,現在不適合提。所以你的報告可能需要些時間才能送到該送的地方。”
火車站,王友福在等。
“兄弟,多保重。”王友福握他手,壓低聲音,“寫那種東西,得留個心眼。我在溫州見過,有人寫了真實情況,後來被穿了小鞋。不是不讓你寫,是讓你保護好自己。”
火車開動了。陳建國靠窗坐著,看外麵飛馳而過的田野。秋收結束了,大地裸露,偶爾能看到秸稈在風裏搖晃。
遠處,土房冒著炊煙。
他打開檔案袋,又看了看提綱。問題一個接一個,像是在平靜水麵下探測暗礁。
同車中年男人睡著了。年輕母親抱著孩子,孩子哭鬧,她輕聲哼歌。陳建國看著這些人,他們不知道他背包裏裝著什麽,不知道那份提綱可能帶來的變化。但他們的生活,賣早點的,擺攤的,種地的,都將被這場改革改變。
火車鳴笛,駛入隧道。黑暗吞沒一切,車窗變成鏡子,映出車廂裏模糊人影。隻有頭頂的燈亮著,昏黃的光照在疲憊的臉上。
陳建國看窗玻璃裏的自己。二十三歲,臉上還有年輕人的樣子,但眼睛裏的東西已經不一樣了。
隧道很長。黑暗持續了很久。
但前方終於出現了光點。
光點越來越大,越來越亮。火車衝出隧道,冬日蒼白的陽光湧滿車廂。
田野又展開了,村莊,樹木,電線杆,在陽光下一閃而過。
陳建國把檔案袋收好,放進背包,拉上拉鏈。
他知道,路還長。但總得有人走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