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 調研報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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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建國深夜回到家,母親端出麵條,父親坐在對麵點起煙袋。
“省城咋樣?”
“講了該講的話。”陳建國說,“還接了寫報告的活。”
第二天梁書記來了。在院裏坐著喝水,臨走時說:“聽說你在寫材料?注意方法。有些事能做不能說,有些話能寫不能傳。”
陳建國開始了雙重生活。
白天管基地擴建。五十畝鹽堿地,狗剩帶著新人幹活。晚上等全家睡了,閂上門寫報告。
第一個難題是怎麽收集例子。他借口“學習技術”去周邊縣走訪。
去張莊看養雞的趙師傅。三百多隻雞,手續跑了三趟。“每趟排隊半天,這個章那個章。沒人護著,隔三差五來檢查。上個月說雞糞不合格,罰二十塊。”
陳建國在本上記:張莊趙師傅,養雞三百隻,手續三趟,罰款二十。
趙師傅送到村口:“陳同誌,要是能往上反映……反映反映也好。”
去李集鎮看做豆腐的劉嬸。五十多歲,一個人拉扯孩子。“工商所每月收五塊,不開票。稅務所的老李,定額稅硬說我賣八百斤,交十六塊。我說賣不了,他說我偷稅。”劉嬸手很穩,聲音有點抖,“寡婦能咋辦?隻能給。”
劉嬸掏出兩張皺巴巴的紙條,上麵記著收費。陳建國接過放進口袋。
“劉嬸,這事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不怕。你能說就說,不能說算了。”
走了四個鄉鎮,見了七個個體戶。養雞的、種菜的、做豆腐的、修車的、裁縫、開小賣部的。每人一肚子話,每人都小心。收了十一張紙條,有收費條複印件,有自己記的賬,有被退回的申請材料。
第五天出事了。去鄰縣看種菜大戶,剛聊完要走,工商的人騎車過來。
“幹啥的?”
“學習技術,種蘑菇的,取經。”
“取經?”那人打量他,“我看你像打聽事的。”
菜農趕緊打圓場:“這是躍進大隊陳建國,縣裏典型。”
“典型?”那人皺眉,“問事去所裏問。別私下打聽。”
陳建國騎車離開。騎出兩裏地回頭,那人還在門口望著。
晚上整理材料,手有點抖。那些紙條、數字、小心的話,加起來是一幅真實圖景——上麵說的是一套,底下做的另一套。
寫作進入第二階段:怎麽寫?
攤開稿紙,鋼筆吸滿墨。第一個字落下又停住。怎麽寫才能說清問題又保護提供材料的人?怎麽寫才能尖銳又不算“否定成績”?
三個晚上寫了撕,撕了寫。煤油燈熏眼,手指磨出繭。
第四天淩晨父親進來,端來熱水。
“還沒睡?”
“寫東西。”
“難寫?”
“難。說輕了沒用,說重了怕惹事。”
父親沉默一會兒:“你就寫,如果上麵說的是陽光,為啥照不到背陰處?”
陳建國愣住。
“背陰處的苗也想活。”父親站起來,“寫吧,天快亮了。”
那晚他寫下第一句:“本報告基於對7縣23位個體經營者的實地走訪……”
分四部分寫。
第一部分:幹得好的。寫真實成功案例——趙師傅靠養雞供孩子上學,劉嬸一月掙六十塊比在生產隊多三倍,修車的李師傅手藝好想帶徒弟。改革給了機會,他們抓住了,日子好了。
第二部分:遇到的難處。核心。問題歸納十類:審批繁瑣、收費隨意、稅收定額不公、供銷社壟斷擠壓、地方保護、信貸歧視、檢查頻繁、罰款彈性、手續不透明、幹部吃拿卡要。每類配三個真實案例,用代號,細節真實——時間、地點、金額、對話。
翻開梁書記給的筆記本,找到數據:1983年登記個體戶1278戶,比去年增45%。但走訪估算實際至少兩千戶,那一千多戶為啥沒登記?因為“手續太麻煩”“怕露富”“不想惹麻煩”。他把這數字寫進去。
第三部分:問題出在哪。寫得很謹慎但直白:“上麵說的是好的,但到了下頭常走樣。走樣在哪兒?一在想法,有些幹部還抱著老一套;二在好處,審批權收費權能帶來實惠;三在規矩,沒人看著,沒人聽底下說話。”
第四部分:該咋辦。最費心思。不能光說問題,得提辦法。寫十條:簡化審批、公開收費、規範稅收、打破壟斷、建反映渠道、加強幹部學習、保護正當權利、鼓勵技術交流、提供借錢支持、定期下去看看。
每條盡量具體。比如“簡化審批”,他建議:種地養雞做小手工的個體戶,材料齊了當場辦,不用等審批。
寫“建反映渠道”時想起方主任的話。加了一句:建議上麵、市裏、縣裏設“個體戶問題直接報點”,話能直接傳上去,不讓中間截住。
最後一晚寫到淩晨四點。放下筆,手指僵得伸不直。煤油燈油快燒幹。
報告87頁,四萬六千多字。
天亮時裝進新牛皮紙檔案袋,用糨糊封口。封麵寫:關於個體經濟發展若幹問題的調研報告(內部資料)。沒署名。
按方主任交代,寄到省城指定信箱——不是單位地址,是郵政信箱號。
去縣郵局,櫃台姑娘紮兩條辮子。
“同誌,寄信。”
“掛號平信?”
“掛號。”遞過檔案袋。很厚,得加錢。
姑娘稱重貼郵票蓋戳。“地址?”
遞紙條:省城郵政信箱347號。
姑娘看一眼,沒說話,低頭登記。戳子“啪”地蓋下,聲音很響。
從郵局出來,看著郵車開走卷起塵土。報告送出去了,像石頭扔進水裏。
浪來得快。
三天後縣稅務局來兩人,灰色製服,提公文包。
“陳建國同誌,例行檢查。看賬目。”
“沒正式建賬,就個小本子記收支。”
“也得看。”
拿出皺巴巴筆記本。上麵記著:某月某日買竹竿多少錢,某月某日賣蘑菇多少錢,某月某日發工錢多少錢。簡單。
兩人看半天,問:這筆支出沒發票?那筆收入沒入賬?一一解釋:農民買賣多現金交易沒發票;收入當天入賬,有時忙記晚了。
查一上午沒查出問題。孫同誌合上本子:“個體戶要規範經營,建正規賬。這次沒問題,下次注意。”
兩人走了。陳建國站在院裏看他們背影。這不是例行檢查,是敲打。
又過兩天信用社老趙打電話,客氣但話硬:“小陳,擴建貸款還得等等。最近資金緊張,要優先保障公家單位。”
“趙主任,之前不是說好了?”
“計劃趕不上變化嘛。再等等,有消息通知你。”
電話掛了。貸款黃了。
消息在村裏傳開。王老栓晚上偷偷來,院門外張望半天才進。
“建國,聽說……聽說你惹事了?信用社不貸款,稅務局查賬?”
“沒事王叔,正常檢查。”
“別瞞我。”王老栓壓低聲音,“有人傳,說你在省裏亂說話得罪人了。還說……說你要倒黴了。”
“誰說的?”
“就那麽傳唄。”王老栓眼神躲閃,“建國,你好不容易幹起來,可別……可別栽了。二柱現在跟你幹,剛走上正道……”
“放心王叔。”
王老栓走了。陳建國坐在院裏,初冬風冷刮臉。母親出來披件棉襖。
“媽,沒事。”
“我知道。你想做啥就做。家裏不怕。”
弟弟放學回來,書包沒放下就問:“哥,同學問我你是不是犯錯誤了?”
“你咋說?”
“我說我哥沒錯。我哥是幹實事的。”
拍拍弟弟肩膀。
梁書記那邊沒直接消息,但聽說梁書記在縣委會上發火,說“有些人不要搞小動作,改革典型要支持不是拆台”。具體說誰不知道。
等最熬人。報告寄出半月,一點回音沒有。照常去大棚,指導技術,安排生產。新擴建五十畝地因貸款沒下,隻能先搭架子,塑料膜暫時不鋪。白色竹架立荒地,像一片巨大骨骼。
第二十天,終於來消息。
縣郵電局打電話到大隊部,說陳建國有長途,省城來的。
騎車去接。方主任打來的,電話有雜音,但語氣嚴肅。
“小陳,報告收到了,很好。但……有變化。”
握緊話筒。
“報告被省裏某領導批閱了,震動不小。但引發爭論。一派認為揭露問題是為解決問題;另一派認為誇大困難,否定成績,影響穩定。”
“那報告……”
“暫不公開。但作為‘內部參考’送省委主要領導了。你的工作沒白費。”
“方主任,會不會給您惹麻煩?”
電話沉默幾秒。“改革不是請客吃飯。有爭論正常。你繼續做好你的事,示範基地要搞好,那是根本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“還有,”方主任聲音壓更低,“最近注意一點。有些聲音可能會傳到你那裏。別受影響。”
掛電話在郵電局門口站一會兒。天陰著,像要下雪。
報告有結果了,但結果不是想象那樣。沒立刻解決問題,沒公開推動,成了“內部參考”,引發“爭論”。
這就是現實。改革的路從來不是直的。
一周後收到一封信。信封普通,沒貼郵票,顯然有人直接塞門縫。
拆開,沒信紙,隻有一張剪報。省報的,前幾天二版評論文章,標題《正確認識改革中的主流與支流》。
文章不長,字字刺眼:“在改革開放大好形勢下,絕大多數幹部群眾團結一心……但也要警惕個別現象:少數取得一點成績的典型,居功自傲,看不到支持,甚至誇大困難,傳播負能量……這種傾向需及時糾正,確保沿正確方向前進……”
不點名,但句句像說他。
剪報邊緣有人用鉛筆寫一行小字,很潦草:“有人要對號入座了。小心。”
看著那行字看很久。走到灶房把剪報扔炭盆。火苗竄起,紙瞬間卷曲變黑化成灰。
父親進來,看看炭盆看看他。
“起風了?”父親問。
“嗯。”陳建國說,“要變天了。”
窗外烏雲從西北壓過來,低低貼遠處山脊。風刮起來,吹得院裏老槐樹枝幹亂晃,枯葉打旋飛上天。
遠處傳來隱隱雷聲,悶悶的,像從大地深處傳來的歎息。
1983年冬天來得格外早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