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第18章,蛛絲馬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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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光微亮,丞相府內卻彌漫著一股壓抑的緊張氣息。昨夜靜思齋的動靜,雖被李晏以“野貓驚擾、護衛失察”為由迅速壓下,但府中核心的下人和護衛們皆心知肚明,那絕不是什麽野貓。相爺的書房遇襲,哪怕未造成實質性損傷,也足以讓整個相府繃緊神經。
聽竹軒內,沈千凰如同往常一樣,在固定的時辰起身。她推開窗戶,讓清晨微涼的空氣湧入,帶著竹葉和泥土的清新。遠處隱約傳來護衛換崗時低沉的號令聲,比往日更加肅殺。她神色平靜,仿佛對昨夜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,隻是動作細致地開始準備李逸塵今日要用的藥材和針灸用具。
指尖撚動藥草時,她能清晰地感知到,附著在昨夜那黑影身上的特殊追蹤香料,正從西北方向傳來極其微弱、但連綿不絕的反饋。那氣味在離開相府後,並未遠去,反而在城中兜轉了幾個圈子,最終消失在……靠近西市邊緣的某個區域。
西市邊緣,魚龍混雜,三教九流匯聚,正是藏匿行蹤的絕佳地點。香料的氣味標記在那裏變得濃鬱而穩定,說明對方很可能在那裏有落腳點,或者進行了長時間的停留、換裝。
沈千凰眸光微閃,將這一信息牢牢記下。現在還不是行動的時候,白天目標太大,她需要等待,也需要更多的信息來佐證。那枚追蹤香料的效力,大約能持續三日。
她提著藥箱,如同過去的每一日,準時走向清暉苑。沿途遇到的仆役,神色間都多了幾分小心翼翼,行禮時頭垂得更低。相府的氣氛,確實不同了。
清暉苑內,李逸塵已經起身,正坐在窗邊,麵色比昨日又蒼白了幾分,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,顯然昨夜並未安眠。看到沈千凰進來,他勉強扯出一個笑容:“青凰姑娘來了。”
“公子今日氣色不佳,昨夜未曾休息好?”沈千凰放下藥箱,語氣平淡地問診,手指自然地搭上他的腕脈。
脈象虛浮,心緒不寧,肝氣略有鬱結,是受驚憂思之兆。
李逸塵歎了口氣,並未隱瞞:“昨夜府中不太平,姑娘想必也聽到了些動靜。家父書房附近進了宵小,雖未得逞,但也讓人心驚。”他目光落在沈千凰沉靜的臉上,試圖從中看出些什麽,卻依舊隻看到一片深潭般的平靜。“京城……是越來越不太平了。姑娘獨居聽竹軒,雖說僻靜,也要多加小心才是。”
“多謝公子關心。”沈千凰收回手,開始準備銀針,“些許毛賊,相府護衛森嚴,不足為慮。公子如今要緊的是靜心養神,憂思傷身,於恢複無益。”
她的話滴水不漏,既未表現出對昨夜之事的特別好奇,也未流露出絲毫緊張不安,仿佛那真的隻是不足掛齒的“毛賊”。李逸塵心中疑竇更深,卻也無可奈何。這位青凰姑娘,就像一團霧,你越想看清,越是模糊。
針灸時,兩人都沉默著。直到施針完畢,沈千凰收拾藥箱準備離開時,李逸塵才仿佛不經意般提起:“說起來,家父對姑娘的醫術亦是讚不絕口,一直想尋個機會,當麵致謝。隻是近日……諸事繁雜,恐怕要耽擱些時日了。”
這是替李晏遞話,也是試探。李晏要見她,是情理之中,但選在這個敏感時刻,其用意就值得玩味了。是感謝,是進一步探查,還是……有了什麽別的聯想?
沈千凰手上動作未停,神色如常:“相爺政務繁忙,民女不敢叨擾。治病救人乃分內之事,相爺實在不必掛懷。”
又一次,輕描淡寫地推了回去。
李逸塵看著她離去的背影,眉心緊蹙。昨夜刺客之事,父親雖未明言,但他能感覺到事態嚴重。刺客身手高明,對相府地形頗熟,目標明確直指父親書房,若非當時恰好有位幕僚在側,替父親擋了那枚淬毒的透骨釘,後果不堪設想。事後搜查,線索寥寥,對方顯然計劃周詳,且對相府內部巡邏規律有所了解。
內鬼?外敵?還是兩者勾結?
而這位青凰姑娘,偏偏在這個多事之秋出現,又偏偏有一身神鬼莫測的醫術,性情更是古怪莫測……父親堅持要見她一麵,恐怕不隻是致謝那麽簡單。
沈千凰回到聽竹軒不久,李福便親自來了,身後跟著兩個捧著漆盤的小廝。盤內並非金銀珠寶,而是幾匹顏色素雅、但質地極佳的上好鬆江棉布和幾盒名貴藥材,以及一些時新的點心果子。
“青凰姑娘,”李福笑容滿麵,態度比往日更加恭敬,“相爺感念姑娘救治公子,又聞姑娘不喜奢華,特命老奴送來這些日常用度之物,聊表心意,還請姑娘萬勿推辭。另外,相爺說,若姑娘得閑,午後未時三刻,可否移步‘靜思齋’偏廳一敘?相爺想當麵謝過姑娘。”
果然來了。時間定在午後,地點是靜思齋偏廳,而非正堂,既顯重視,又不至太過正式引人注目。李晏這隻老狐狸,做事果然周全。
沈千凰目光掃過那些實用而不張揚的禮物,心中明了,這既是進一步的示好,也是某種程度的“補償”或“安撫”,為接下來的會麵鋪墊。她微微頷首:“相爺厚賜,民女愧領。未時三刻,民女定當準時前往。”
“姑娘客氣了。”李福見她應下,笑容更盛,又寒暄幾句,便帶人退下了。
院門重新合上,沈千凰看著石桌上那些禮物,眼神幽深。李晏要見她,必然有所圖。是懷疑她與昨夜之事有關?還是想從她這裏探聽關於“牽機”之毒,或者她“師門”的線索?抑或,這位老謀深算的宰相,已經將她視為這盤亂局中,一枚可以暫時利用或觀察的棋子?
無論如何,這場會麵,她必須去,也必須小心應對。
午後,陽光正好。沈千凰換了身略新些的月白襦裙,依舊是素淨的樣式,長發用一根烏木簪綰起,渾身上下再無多餘飾物。她對著模糊的銅鏡看了看,鏡中女子眉眼清冷,氣質疏離,與這繁華京都,與那權力中心的宰相書房,格格不入。
她要的,就是這種格格不入。
未時三刻,她準時出現在靜思齋院外。經過昨夜之事,這裏的守衛明顯增加了,明崗暗哨,目光如電,肅殺之氣撲麵而來。引路的依舊是李福,穿過層層警戒,來到主樓旁一處獨立的抱廈偏廳。
偏廳內陳設古樸雅致,多寶閣上陳列著古籍和文玩,牆上掛著幾幅意境深遠的山水畫,燃著淡淡的檀香。李晏並未端坐主位,而是站在窗前,負手望著庭院中的一株老鬆。他穿著家常的深青色直裰,身形清瘦,背脊卻挺得筆直,僅一個背影,便透出久居上位的威嚴與經年累月的思慮沉澱。
聽到腳步聲,他轉過身來。
李晏年約五旬,麵容清臒,三縷長須,一雙眼睛並不算大,卻深邃銳利,仿佛能洞穿人心。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,目光落在沈千凰身上,帶著審視,卻並不讓人感到冒犯,反而有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。
“青凰姑娘來了,請坐。”他聲音平和,指了指下首的椅子,自己也在主位坐下。“不必多禮。老夫早就該當麵謝過姑娘對犬子的救命之恩,隻是俗務纏身,一直耽擱至今,還望姑娘見諒。”
“相爺言重了。”沈千凰依言坐下,姿態端正,不卑不亢,“民女分內之事,不敢當相爺謝字。”
“誒,救命之恩,豈是小事。”李晏擺擺手,親自執壺,為沈千凰斟了杯茶。茶湯清亮,香氣撲鼻。“聽聞姑娘不喜奢華,老夫便以清茶相待,還望姑娘莫嫌簡慢。這是今年的明前龍井,姑娘嚐嚐。”
沈千凰道謝,端起茶杯,輕輕抿了一口,讚道:“好茶。”舉止從容,並無受寵若驚之態。
李晏眼中掠過一絲讚賞,麵上笑容不變:“姑娘喜歡便好。聽逸塵說,姑娘醫術通神,尤其對解毒一道,頗有造詣。那‘牽機’之毒,詭譎難解,太醫院幾位院判都束手無策,姑娘卻能藥到毒除,實在令老夫歎為觀止。不知姑娘師承何方高人?或許老夫也曾有所耳聞。”
話題果然轉向了這裏。沈千凰放下茶杯,語氣依舊平淡:“鄉野之人,師門寂寂,名號不足掛齒,恐汙了相爺清聽。民女所學,不過是一些前人遺留的殘方偏法,僥幸對路罷了。”
“姑娘過謙了。”李晏捋了捋長須,目光變得深沉了些,“‘牽機’之毒,據老夫所知,在前朝宮闈之亂後,其配方與解法便大多失傳,僅有零星記載散落。姑娘能得傳承,已是天大的機緣。不知姑娘可曾聽聞,此毒最近一次出現,是在何時何地?”
試探升級了。李晏在懷疑她的來曆,更在試探她是否知道更多關於此毒,以及可能使用此毒的勢力的信息。
沈千凰抬起眼,迎上李晏銳利的目光,眼中是一片坦然的無知:“民女不知。師門手劄中隻記載了此毒性狀與數種解法,並未提及流傳與現世情形。民女也是此次見到李公子毒發症狀,與手劄記載比對,才勉強一試。”
她回答得毫無破綻。李晏靜靜地看了她片刻,忽而一笑,氣氛似乎緩和下來:“原來如此。看來是逸塵命不該絕,恰逢姑娘這等貴人。姑娘今後有何打算?可是要繼續遊曆四方?”
“待李公子痊愈,民女便該離開了。四海為家,隨處可安。”沈千凰道。
“姑娘如此醫術,浪跡江湖,未免可惜。”李晏歎息一聲,語氣誠懇,“我知姑娘不慕榮利,但濟世救人之心,無論在朝在野,皆可施行。太醫院正需姑娘這等奇才,若姑娘願意,老夫可代為引薦。即便姑娘不喜拘束,留在京城,開一間醫館,懸壺濟世,老夫與逸塵,也必當鼎力相助。”
拋出了橄欖枝,而且是頗有分量的橄欖枝。太醫院,或者一間有相府背景的醫館,對任何醫者而言,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。
沈千凰心中冷笑。招攬?還是放在眼皮子底下監控?恐怕兼而有之。
“相爺美意,民女心領。”她微微欠身,語氣依舊疏離,“隻是民女閑散慣了,受不得官身約束。至於醫館……民女醫術淺薄,恐難當大任,且誌在山水,暫無定居之念。”
再次拒絕,幹脆利落。
李晏臉上的笑容淡了淡,眼中審視的意味更濃。這女子,麵對當朝宰相如此明確的招攬與許諾,竟能毫不動心,連續拒絕。若非真如她所言淡泊到了極致,便是所圖更大,或者……心中有鬼,不敢靠近。
他沉吟片刻,忽然轉了話題,語氣帶上了一絲凝重:“姑娘既暫居我府中,有些事,也不妨與姑娘直言。京城近來,頗不寧靜。犬子遇刺,昨夜老夫書房又遭宵小窺探……樹欲靜而風不止啊。”他頓了頓,目光如炬,看向沈千凰,“姑娘來曆非凡,又恰在此時出現,救了逸塵。老夫並非疑心姑娘,隻是身處漩渦,不得不慮。姑娘可曾……察覺身邊有何異常?或是對這京城風雨,有何見解?”
圖窮匕見。李晏不再繞彎子,直接將懷疑擺上了台麵,同時也是一種警告和提醒:我知道你不簡單,京城很危險,你最好安分些,或者,拿出點誠意來。
沈千凰迎著他的目光,神色沒有絲毫變化,連眼神都未曾波動一下。她緩緩開口,聲音清晰而平靜:“相爺多慮了。民女一介遊醫,入京隻為采買些異地難尋的藥材,偶遇李公子,出手相救,僅此而已。京城風雲,朝堂紛爭,與民女何幹?民女隻知治病救人,不問緣由,不論是非。至於異常……”她微微偏頭,似在思索,“民女自入住聽竹軒以來,除沈良娣曾來訪敘話,並無人打擾。昨日之前,府中亦安寧如常。昨夜之事,民女在聽竹軒,隻聞遠處略有喧嘩,並不知詳情。”
她將自己撇得幹幹淨淨,將“青凰”這個身份牢牢定位在一個純粹的、偶然卷入的醫者角色上。態度坦然,理由充分。
李晏深深地看著她,半晌不語。偏廳內檀香嫋嫋,安靜得能聽到窗外微風拂過鬆針的沙沙聲。
“姑娘心性,果然非同一般。”良久,李晏才緩緩開口,臉上重新露出那溫和卻莫測的笑容,“是老夫多心了。姑娘既誌不在此,老夫也不便強求。隻是姑娘對逸塵有恩,相府的大門,永遠為姑娘敞開。姑娘在京城一日,若遇任何難處,盡管來尋老夫或逸塵。”
這是結束談話的信號,也是某種程度的“認可”或“暫時放下疑慮”。至少在明麵上,李晏不會,也不能再對一個“救命恩人”繼續咄咄逼人的試探。
“多謝相爺。”沈千凰起身,行禮告辭。
李晏並未起身相送,隻對侍立門外的李福道:“李福,代我送青凰姑娘。”
走出靜思齋的範圍,午後陽光有些刺眼。沈千凰微微眯了眯眼,感受著後背衣衫下,一絲極淡的涼意。與李晏這番談話,看似平靜,實則步步驚心。這位老宰相的城府與犀利,遠超李逸塵。他並未完全相信她,隻是暫時將她放在了“有待觀察、可加利用”的位置上。
不過,這暫時就夠了。
她需要相府這塊暫時的“盾牌”,也需要李晏父子對她的“好奇”與“感激”。在查清真相、積蓄足夠力量之前,她必須在這夾縫中,小心翼翼地行走。
指尖,那追蹤香料的感應依舊從西北方向隱隱傳來。
夜色,很快會再次降臨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