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,沙粒閃爍 第12章,荒山夜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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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冰冷的山風,如同鬼哭,穿行在漆黑的、怪石嶙峋的山林間。月光被厚重的雲層遮擋,隻偶爾從縫隙中透出幾縷慘淡的清輝,勾勒出嶙峋的樹影和猙獰的怪石輪廓,如同蟄伏的巨獸。空氣中彌漫著泥土、腐葉、以及某種野獸留下的腥臊氣息,混雜著遠處飄來的、極淡的、若有若無的、屬於亂葬崗特有的陰寒與死寂。
    沈千凰和林嵐互相攙扶著,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。說是狂奔,其實速度比常人快走也強不了多少。體內那暗紅色的丹藥藥力霸道而短暫,如同烈火焚身,強行激發著殘存的生命潛能,將劇痛與虛弱暫時壓製下去,帶來一種近乎虛浮的、飲鴆止渴般的力氣。但每一步踏出,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,帶來更深的、被壓抑的痛楚,仿佛下一瞬,這借來的氣力就會消散,身體便會徹底崩潰。
    她們不敢走開闊地,隻敢沿著山脊背陰處的亂石和灌木叢,拚命向山林更深處、更險峻的地方鑽。身後,雖然聽不到任何追趕的聲音,但那種如芒在背的、被冰冷毒蛇盯上的感覺,卻始終揮之不去。那是“腐骨蜂”留下的、極其微弱、卻如同跗骨之蛆的陰煞標記氣息,是烏長老這類精於追蹤的幽冥宗高手,獨有的、令人窒息的壓迫感。
    “往左!那邊……岩石多,能……暫時遮蔽氣息……”林嵐喘著粗氣,聲音嘶啞破碎,指著左前方一片陡峭的、布滿巨大風化岩石的山坡。她失血過多,又中了幽冥掌毒,此刻完全是憑著一股狠勁在支撐,臉色在偶爾透下的月光下,白得如同透明。
    沈千凰沒有力氣回應,隻是重重地點了下頭,用盡全身力氣,拖拽著林嵐,改變方向,朝著那片亂石坡衝去。她體內的狀況更加糟糕。丹藥的灼熱藥力與體內幾種劇毒的衝突並未平息,反而在那脆弱的“平衡膜”下,變得更加狂暴。每一次呼吸,都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肺腑間穿刺。心口那枚玉佩傳來的、微弱的搏動式暖流,是唯一維係她不至於立刻倒下的、微弱卻堅韌的生命線。但暖流太弱了,如同風中殘燭,隨時可能被體內狂暴的能量亂流衝垮。
    她們終於連滾帶爬地衝進了那片亂石坡。巨大的、風化的岩石雜亂地堆疊著,形成了許多天然的石縫和凹陷,勉強可以藏身。沈千凰幾乎是撞進一處較為隱蔽的石縫,隨即癱軟在地,劇烈地咳嗽起來,咳出的不再是血,而是帶著內髒碎塊的暗紅色血沫。林嵐也支撐不住,靠著冰冷的岩石滑坐下來,大口喘息,額頭上布滿了豆大的冷汗,身體因為寒冷和毒發而控製不住地顫抖。
    “不……不行了……我……我跑不動了……”林嵐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絕望,眼中最後的光彩也在迅速黯淡下去。幽冥煞毒和陰寒掌力如同附骨之疽,在丹藥刺激下反而有反撲的跡象,她的左臂已徹底失去知覺,皮膚呈現出不祥的青黑色,正向肩膀蔓延。
    “堅持住……林嵐……”沈千凰艱難地吐出幾個字,伸手去抓她冰冷的手,觸手一片滑膩的冷汗。她自己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,眼前陣陣發黑,耳鳴如同擂鼓,身體像被拆散了重裝,每一處都在尖叫著抗議。
    “藥……丹藥……快給我……”林嵐意識開始模糊,本能地抓住沈千凰的手,指甲深深掐入她的皮肉。
    沈千凰心如刀絞。幽閣給的丹藥隻有一顆,她已經分了一半給林嵐。此刻,她懷中隻剩下那張黑色的、薄如蟬翼的絹帛,和那枚冰冷的“癸”字令牌。
    絹帛!指令!
    沈千凰猛地想起“癸三七”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——“後續指令,閱後即焚”!
    她強撐著最後一絲清明,顫抖著手,從懷中掏出那張黑色絹帛。絹帛入手冰涼柔滑,不知是何材質,在黑暗中隱約有極淡的幽光流轉。她將其展開,借著岩石縫隙透入的、極其微弱的月光,凝神看去。
    絹帛上,沒有文字,隻有幾行極其細密、如同用最細的銀絲繡成的、奇異的符文。這些符文沈千凰一個也不認識,但當她目光凝聚其上時,符文仿佛活了過來,在她識海中自動組合、變幻,化作一段冰冷、簡潔、直接的信息流:
    “一、烏已動,攜‘腐骨蜂’、‘陰傀’三具,修為金丹中期,精於追魂索魄、驅蟲馭鬼。其功法‘九幽噬魂訣’有缺,每逢子、午二時,陰氣交匯,需吐納調息一炷香,此為其最弱之時,亦為‘陰傀’失控反噬之險時。可利用。”
    “二、據此地向西三十裏,有荒廢山神廟,廟下藏有前朝‘鎮邪司’密道,可通山外。密道入口在神像底座第三塊石板下,以血為引,叩擊九下,間隔三長兩短。內有簡易機關、殘存陣法,可暫阻追兵,亦可誤導氣息。內有少量清水、幹糧、金瘡藥及‘斂息符’三張。取用後,毀石板,斷後路。”
    “三、出密道,為黑風嶺西側‘野狼澗’。澗底有寒潭,潭水極陰,可暫壓爾等體內陰煞之毒十二時辰。潭邊生有‘陰凝草’,取其露水服之,可緩煞毒蔓延。然寒潭深處有‘陰螭’潛伏,勿近。”
    “四、出澗後,向北十裏,有村落名‘靠山屯’,村中貨郎周二,每月初五、十五、二十五往城中販貨,可挾之同行,混入城中。其貪財好利,可用銀錢收買,然需防其反水。”
    “五、入城後,不可回舊處。持‘癸’字令,於三日後子時,至西市‘棺材鋪’後巷,叩門五下,兩急三緩,自有人接應。後續安排,屆時告知。”
    “六、沈千柔已得‘養料’清單,正暗中搜羅符合生辰八字之童女,疑似與太子‘血祭’之事有關。留意城內近期失蹤女童案,或為線索。靜塵之死,慈雲庵暫無動靜,疑有變。”
    “七、李逸寒已知你失蹤,正暗中搜尋,動機不明,謹慎接觸。相府態度曖昧,勿全信。”
    “八、此為‘癸’字級一次性指令。閱後三息,絹帛自焚。‘癸’字令為信物,亦為追蹤標記,非至絕境,勿輕示於人,亦勿丟棄。好自為之。”
    信息如潮水般湧入腦海,冰冷、詳盡、殘酷,卻又在絕境中,撕開了一道細微的光亮。有追兵的情報,有逃生的路線,有臨時的庇護所和補給,甚至有下一步的接應安排和關於沈千柔、李逸寒的動態!幽閣的情報能力,簡直可怕!而這“癸”字級指令,顯然比之前李逸寒給予的、更偏向觀察和交易的“星鑒令”任務,更加具體、更加具有行動指導性,甚至……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。這是要將她更深入地卷入這場漩渦,還是……真的在給她指一條生路?
    沈千凰來不及細想,因為絹帛上的銀色符文,在她讀完信息的刹那,驟然亮起,隨即化作點點銀色的火星,悄無聲息地燃燒起來,眨眼間便化為灰燼,連一絲青煙都未留下,仿佛從未存在過。
    三息,剛好。
    “西……三十裏……山神廟……密道……”沈千凰死死記住這幾個關鍵信息,將灰燼碾碎撒入石縫。體力、傷勢、追兵……三十裏,對現在的她們而言,不啻於天塹。但,這是唯一明確的生路!有補給,有機關,能暫時阻敵,誤導氣息!必須去!
    “林嵐!醒醒!有路了!”沈千凰用力搖晃著意識模糊的林嵐,將山神廟和密道的消息快速低聲說了一遍,尤其強調了廟中有金瘡藥和能壓製煞毒的“斂息符”。
    聽到“金瘡藥”和“壓製煞毒”,林嵐渙散的眼神猛地凝聚了一絲,求生欲再次壓倒了一切。“西……三十裏……走!”她咬牙,用未受傷的右手撐地,想要站起,卻踉蹌了一下,差點摔倒。
    沈千凰連忙扶住她,兩人對視一眼,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絕境中的瘋狂與決絕。沒有退路,隻有向前!
    她們再次互相攙扶著,跌跌撞撞地爬出石縫,辨認了一下方向(依靠微弱的星光和之前逃竄時對地形的模糊記憶),朝著西邊,更深、更險峻的山林深處,亡命奔去。
    每一步都踏在生死的邊緣。丹藥的藥效在飛速消退,劇痛和虛弱如同潮水般反撲。體內的三角平衡再次開始劇烈震蕩,灰黑色的死寂之力隱隱有失控的跡象。林嵐的情況更糟,煞毒已蔓延至肩頸,半邊身子都開始麻木,氣息越來越弱。
    她們不敢走山路,隻能在灌木和亂石中穿行,衣服被荊棘劃破,皮膚上添了無數道血痕。冰冷的夜露打濕了單薄的衣衫,帶走本就所剩無幾的體溫。身後,那種被窺視、被鎖定的感覺,如同附骨之蛆,越來越清晰,越來越近。偶爾,能聽到極遠處傳來的、若有若無的、仿佛蜂群振翅的“嗡嗡”聲,以及……樹枝被無形之物觸碰的、細微的“沙沙”聲。
    是“腐骨蜂”在搜索!還有那所謂的“陰傀”!
    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,纏繞著心髒。她們隻能壓榨出最後一絲力氣,拚命奔跑,摔倒,爬起,再摔倒,再爬起……鮮血從崩裂的傷口滲出,滴落在枯葉和泥土上,留下難以完全掩蓋的痕跡。
    三十裏,在平時或許不算什麽,但對此刻的她們而言,卻如同奔赴黃泉。不知跑了多久,也許半個時辰,也許一個時辰,沈千凰感覺自己的肺快要炸開,眼前陣陣發黑,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。林嵐幾乎是被她拖著在走,眼神渙散,嘴唇烏紫,隻剩下最後一口氣在吊著。
    就在兩人即將力竭倒下的前一刻——
    前方黑黢黢的山影中,一座破敗建築的輪廓,隱約出現在視線盡頭。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廟,牆體斑駁坍塌,飛簷斷裂,在慘淡的月光下,如同蹲伏的巨獸殘骸。山神廟!到了!
    希望如同回光返照,注入最後一絲力氣。兩人連滾帶爬,衝到了廟門前。廟門早已腐爛倒塌,裏麵黑洞洞的,散發著一股濃重的黴味和塵土氣息。神像倒塌在地,碎成幾截,蛛網密布。
    沒有時間查看,沈千凰按照指令,強忍著眩暈,撲到那尊麵目模糊的山神像底座前。底座由大塊青石板鋪就,她數到第三塊,用短刃劃破指尖,將滲出的、帶著微弱靈性與劇毒氣息的鮮血,滴在石板邊緣。然後,按照“三長兩短”的節奏,用指節叩擊石板。
    “咚,咚,咚——咚,咚。”
    聲音在空寂破敗的廟宇中回蕩,顯得有些詭異。等待的幾息,如同幾個世紀般漫長。沈千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生怕指令有誤,或者機關年久失修。
    “哢噠……哢啦啦……”
    就在她幾乎要絕望時,石板內部傳來一聲沉悶的機括轉動聲。緊接著,整塊石板連同下方的一部分泥土,緩緩向一側滑開,露出一個黑黝黝的、僅容一人通過的、向下傾斜的洞口!一股陳腐的、帶著泥土和石頭氣息的冷風,從洞中湧出。
    成了!
    沈千凰狂喜,連忙攙扶起幾乎昏迷的林嵐,也顧不上洞裏有什麽,一頭鑽了進去。進入的刹那,她反手用盡最後力氣,推動洞口內側一個凸起的石筍。
    “轟隆……”
    石板緩緩合攏,將最後一線月光和外界的聲音隔絕。洞內瞬間陷入絕對的黑暗,隻有兩人粗重如同風箱的喘息聲,在狹窄的通道中回蕩。
    通道很窄,很矮,必須彎腰才能前行。腳下是粗糙的石階,布滿濕滑的青苔。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塵土和黴味,但也確實,沒有了外麵山林中那股無處不在的、被追蹤的陰冷感。
    她們不敢停留,摸索著向下走了約莫二三十級台階,前方出現了一個稍微寬敞些的、約莫丈許見方的石室。石室一角,有一個小小的石台,台上果然放著幾個粗陶罐和油紙包。
    沈千凰摸索過去,打開陶罐,一股清冽的水汽撲麵而來,是清水!她又打開油紙包,裏麵是幾塊硬得像石頭的、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幹糧,還有幾個小瓷瓶。她拔開一個瓷瓶的塞子,聞到一股淡淡的、帶著辛辣氣息的藥味——是金瘡藥!另一個小瓶裏,則是三張折疊好的、散發著微弱靈力波動的黃色符紙——斂息符!
    絕處逢生!
    沈千凰手忙腳亂地先給林嵐灌了幾口水,又撬開她的嘴,塞進一小塊用水化開的幹糧。林嵐本能地吞咽著,幹裂的嘴唇微微翕動。沈千凰自己也喝了幾大口水,幹渴如同火燒的喉嚨才稍稍緩解。然後,她撕開林嵐左臂傷口處早已被血汙浸透的布條,傷口已經潰爛發黑,散發著淡淡的腐臭。她咬咬牙,用清水衝洗傷口(盡管知道對煞毒無用,但能清理汙物),然後撒上金瘡藥,用幹淨的布條重新包紮。最後,她拿起一張“斂息符”,按照絹帛上附帶的一句簡單口訣(信息流中自帶),注入一絲微弱的靈力(實際上是體內殘存的、被丹藥激發的生命元氣),符紙無風自燃,化作一道淡淡的、幾乎看不見的青煙,籠罩住林嵐全身。林嵐身上那股屬於生人的、微弱的氣息,以及傷口處散發的血腥和煞毒氣息,頓時被掩蓋了下去,變得如同石頭一般晦澀。
    她如法炮製,給自己也用了一張。然後,她將剩下的清水、幹糧、金瘡藥和最後一張斂息符小心包好,貼身藏好。做完這一切,她才感覺自己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,癱坐在冰冷的石階上,背靠著潮濕的岩壁,劇烈地喘息,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內髒移位的劇痛。
    但至少,暫時安全了。這裏有水,有食物(雖然難以下咽),有藥,最重要的是,有斂息符遮掩氣息,有機關石門阻隔追兵。她們贏得了寶貴的喘息之機。
    “必須……盡快處理傷口……恢複體力……”沈千凰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開始嚐試引導體內那亂成一鍋粥的靈力(元氣),配合藥力,修複最嚴重的傷勢。林嵐也掙紮著坐起,運功逼毒療傷,雖然效果微乎其微,但總好過坐以待斃。
    時間在黑暗中緩慢流逝。不知過了多久,也許是一兩個時辰,外麵隱約傳來了極其輕微的、仿佛昆蟲爬行的“沙沙”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