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,沙粒閃爍 第13章子夜叩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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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夜色褪去最後一絲墨色,天際泛起魚肚白,荒山野嶺的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,卻驅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陰冷與死寂。野狼澗的水聲在身後漸漸遠去,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陡峭崎嶇的山路和密不透風的原始林木。沈千凰和林嵐互相攙扶,每一步都踏在浸透露水的腐葉和濕滑的苔蘚上,深一腳淺一腳,踉蹌前行。
    林嵐的臉色依舊慘白如紙,但服下陰凝草露水後,左肩那蔓延的青黑色煞毒侵蝕速度明顯減緩,甚至隱隱有被凍結、不再擴散的跡象。這給了她一線生機,也讓她勉強恢複了些許神智和氣力。然而,這“凍結”是以消耗她本就不多的生機為代價的,如同飲鴆止渴。她體內的陰寒掌力與幽冥煞毒並未祛除,隻是被暫時“冰封”,一旦這“凍結”之力消退,或者受到外力劇烈衝擊,反噬將會更加凶猛。此刻的她,如同背負著一座隨時可能爆發的冰山,全憑意誌支撐。
    沈千凰的情況同樣糟糕。暗紅丹藥的藥效早已過去,體內那脆弱的三角平衡在經曆了強行催動、地脈衝刷、水怪襲擊、丹藥刺激、亡命奔逃等一係列摧殘後,已瀕臨崩潰的邊緣。灰黑死寂之力、赤紅“一號”、幽藍“牽機”三種劇毒在她經脈中肆虐衝突,僅靠心口玉佩那微弱的、搏動式的暖流和陰凝草露水帶來的寒意勉強維係著最後一絲脆弱的“平衡膜”。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,眼前陣陣發黑,耳中嗡鳴不斷,全靠一股不肯熄滅的複仇之火和求生的本能吊著最後一口氣。
    她們不敢走山道,隻敢在密林深處、亂石嶙峋的背陰處穿行。烏長老的威脅如同懸頂之劍,“腐骨蜂”和“陰傀”的追蹤更如附骨之蛆。盡管有斂息符遮掩,但重傷之軀難以完全掩蓋行動痕跡,折斷的枝葉、踩倒的苔蘚、偶爾滴落的暗沉血跡,都可能成為追兵的路標。她們必須趕在追兵擴大搜索範圍、或者“腐骨蜂”再次鎖定氣息之前,找到那個貨郎周二,混入靠山屯。
    “向西……三十裏……山神廟已過……野狼澗也在身後……接下來是向北……十裏……靠山屯……”沈千凰在心中反複默念著絹帛上的指示,憑借對星月和地形的模糊記憶,艱難地辨認著方向。山林茂密,極易迷失,她不敢有絲毫差錯。
    日頭漸高,林間的霧氣稍稍散去,但光線依舊昏暗。饑餓、幹渴、疲憊、劇痛,如同無數隻蟲蟻,啃噬著她們的意誌和軀體。水囊早已在逃亡中丟失,僅剩的一點陰凝草露水不敢再動。幹糧粗糲難咽,但兩人都強迫自己一點點吞下,補充著可憐的體力。
    “沙沙……”遠處林間,似乎有異常的聲響傳來,不同於風聲鳥鳴。
    沈千凰猛地停下腳步,將林嵐拉至一株巨大的枯樹後,屏息凝神。林嵐也瞬間繃緊了身體,僅存的右手緊握短刃。
    聲音時斷時續,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林中快速穿梭,帶起落葉的摩擦聲。不像是大型野獸,倒更像是……人?或者,某種敏捷的小型生物?而且,不止一處!
    兩人對視一眼,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。是搜山的幽冥宗弟子?還是山林中的獵戶?亦或是……別的什麽東西?
    聲音越來越近,甚至能聽到隱約的、壓低的交談聲,用的是某種晦澀難懂的方言俚語,語調急促,帶著狠戾。
    “媽的……烏長老也忒小心了,兩個半死不活的小娘們,還能飛上天不成?這荒山野嶺的,讓咱們兄弟幾個這麽搜……”
    “少廢話!烏長老說了,活要見人,死要見屍!那倆娘們身上有烏長老要的東西,還有靜塵那老尼姑的死,八成也跟她們有關!找!仔細找!任何可疑痕跡都不能放過!”
    “這邊有血跡!還是新鮮的!”
    “追!”
    腳步聲和撥開灌木的聲音迅速朝著她們這個方向靠近!
    被發現了!是幽冥宗的外圍弟子!聽聲音,至少有四五人!
    沈千凰的心沉到了穀底。以她們現在的狀態,對付一兩個普通弟子都勉強,何況是四五個!硬拚絕無勝算!
    “走!”她當機立斷,低喝一聲,攙起林嵐,轉身就向山林更深處、更陡峭難行的方向逃去。必須拉開距離,利用地形周旋!
    然而,重傷之下,她們的速度如何比得上這些擅長山林追蹤的幽冥宗弟子?身後的呼喝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,甚至能聽到兵刃出鞘的鏗鏘聲和興奮的獰笑。
    “在前麵!快追!”
    “別讓她們跑了!”
    沈千凰咬牙,目光急速掃過四周。前方是一片陡峭的斜坡,坡下是亂石堆積的深穀,霧氣彌漫,看不清底。左邊是密不透風的荊棘叢,右邊是斷崖。
    絕路!
    不,還有一條!沈千凰的目光落在右側斷崖邊緣——那裏,幾根粗壯的、不知名的老藤從崖壁垂下,深入下方翻湧的霧氣之中。崖壁陡峭,但並非垂直,隱約可以看到一些凸起的岩石和更下方的樹冠。
    賭一把!
    “跳下去!抓住藤蔓!”沈千凰厲聲道,不等林嵐反應,拉著她猛衝向斷崖邊緣,看準一根最粗的老藤,縱身躍下!
    “啊——!”林嵐失聲驚呼,本能地死死抓住沈千凰的手臂。兩人如同斷線的風箏,直墜而下!
    耳邊風聲呼嘯,失重感瞬間攫取了心髒。沈千凰拚命伸出另一隻手,抓住了那根老藤!粗糙的藤蔓摩擦著手掌,傳來火辣辣的刺痛,幾乎脫手。下墜之勢猛地一頓,兩人如同鍾擺般狠狠撞在崖壁上,劇痛傳來,幾乎暈厥。
    “在那邊!跳崖了!”
    “追!活要見人,死要見屍!繞下去!”
    頭頂傳來氣急敗壞的呼喝和雜亂的腳步聲,追兵似乎正在尋找下崖的路徑。
    沈千凰強忍著撞擊帶來的眩暈和劇痛,低頭看去。下方霧氣翻騰,深不見底,但隱約可見下方十餘丈處,有一片向外突出的岩石平台,平台上似乎還有一個小山洞。老藤的長度,恰好垂到平台附近。
    “往下滑!到那個平台!”沈千凰對臉色慘白、幾乎要抓不住藤蔓的林嵐喊道。
    兩人手腳並用,忍著藤蔓倒刺紮入皮肉的痛苦,一點一點向下滑去。每下滑一寸,都牽扯著全身傷口,冷汗瞬間濕透重衣。頭頂的呼喝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,似乎有人也抓住了藤蔓,正在攀爬而下!
    快!再快一點!
    終於,沈千凰的腳觸到了實地——是那塊突出的岩石平台!她鬆開藤蔓,踉蹌落地,隨即轉身接住幾乎脫力墜落的林嵐。兩人滾倒在地,劇烈喘息。
    平台不大,約莫丈許見方,布滿青苔,濕滑異常。靠裏的崖壁上,果然有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進入的狹窄洞口,黑黢黢的,不知深淺。
    “進洞!”沈千凰沒有絲毫猶豫,攙起林嵐就向洞內鑽去。此刻,任何能藏身的地方都是救命稻草。
    洞口狹窄,僅容側身通過。洞內一片漆黑,彌漫著一股濃重的、混合著腐葉和野獸糞便的腥臊氣味。地麵濕滑,坑窪不平。兩人摸索著向內走了幾步,便到了盡頭。洞不深,約兩三丈,是個死胡同,但足以暫時藏身。
    “噓——”沈千凰捂住林嵐的嘴,示意她屏息凝神。兩人緊貼洞壁,豎起耳朵,聽著外麵的動靜。
    很快,崖頂傳來罵罵咧咧的聲音和繩索摩擦崖壁的聲響。追兵果然繞路下來了!隱約能看到人影在平台上方晃動。
    “媽的,藤蔓到這裏就沒了!人呢?”
    “看!那邊有血跡!她們跳到平台上了!”
    “洞裏!肯定藏在洞裏!兄弟們,進去搜!”
    “小心有詐!”
    腳步聲在平台響起,越來越近。火光晃動,有人舉著火把,朝洞內照來。
    沈千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手中緊握那枚生鏽的短匕,將林嵐護在身後。林嵐也咬緊牙關,握緊了武器。洞內無處可躲,一旦被發現,便是甕中捉鱉。
    就在火光即將照進洞內的刹那——
    “吼——!!!”
    一聲震耳欲聾的、充滿暴戾與饑餓的咆哮,猛然從平台下方的深穀中傳來!聲音巨大,在山穀間回蕩,震得崖壁上的碎石簌簌落下。
    正要進洞的幾名幽冥宗弟子嚇得魂飛魄散,火把差點脫手。
    “什麽聲音?!”
    “是……是妖獸!聽這動靜,至少是二階以上的大家夥!”
    “在下麵!快看!”
    幾人驚疑不定地衝到平台邊緣,向下張望。隻見下方翻騰的霧氣中,隱約可見一個龐大的、長滿黑毛的輪廓正在穀底移動,猩紅的眼睛在霧氣中若隱若現,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凶煞之氣。又是一聲咆哮傳來,帶著明顯的警告意味。
    “是……是黑羆!成年的黑羆!這東西領地意識極強,最恨別人闖入它的地盤!”一個見識廣的弟子聲音發顫。
    “怎麽辦?烏長老讓抓人,可這黑羆……”
    “抓個屁!驚動了這畜生,我們都得交代在這裏!先撤!回去稟報烏長老再說!”
    “那這兩個娘們……”
    “掉進黑羆的老巢,還能有活路?就算沒摔死,也是給那畜生塞牙縫!走走走!”
    幾人顯然對穀底那黑羆極為忌憚,爭吵幾句,不敢久留,匆忙拉起繩索,向上攀爬,很快便消失在崖頂,腳步聲迅速遠去。
    洞內,沈千凰和林嵐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,但依舊不敢動彈。那黑羆的咆哮聲近在咫尺,震得山洞嗡嗡作響,腥風陣陣從洞口灌入。顯然,這平台下方的深穀,是這隻可怕妖獸的巢穴範圍。她們誤打誤撞,竟闖到了它的“家門口”!
    兩人大氣不敢出,蜷縮在洞內最深處,祈禱那黑羆沒有發現她們,或者對這個小山洞不感興趣。
    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長。穀底的黑羆似乎被剛才的動靜驚擾,煩躁地低吼了幾聲,用巨大的爪子拍打著岩石,發出隆隆的悶響。但好在,它並未攀爬上來探查這個小平台,似乎對上方並不太在意。
    足足過了一炷香的時間,外麵的動靜才漸漸平息。黑羆的低吼聲遠去,似乎回到了巢穴深處。崖頂也再無任何聲息。
    危機暫時解除。
    沈千凰和林嵐這才敢緩緩吐出一口濁氣,渾身已被冷汗浸透。劫後餘生的慶幸,與身處妖獸巢穴邊緣的恐懼交織,讓兩人心有餘悸。
    “必須盡快離開這裏。”沈千凰壓低聲音,臉色凝重。黑羆雖然暫時退去,但保不準什麽時候會再上來。而且幽冥宗的人雖然被嚇退,但很可能回去稟報烏長老。烏長老親至,這黑羆未必擋得住。
    “可……怎麽走?”林嵐看著黑黢黢的洞口,下方是妖獸巢穴,上方可能有追兵埋伏。進退兩難。
    沈千凰掙紮著站起身,走到洞口,小心翼翼地向外觀望。平台一側是陡峭的崖壁,向上是絕路。另一側……她的目光落在平台邊緣,那裏似乎有一些被藤蔓和雜草掩蓋的、狹窄的裂縫和凸起的岩石,隱約可以通向側下方的另一片山壁,那裏林木似乎更加茂密,或許有路?
    “從那邊試試。”沈千凰指著那條險峻的、幾乎不能稱之為路的縫隙。這是唯一的生路。
    兩人再次互相攙扶,如同壁虎般,貼著濕滑的崖壁,一點一點向那條縫隙挪去。縫隙極窄,僅容一人側身通過,腳下是萬丈深淵,狂風呼嘯,吹得人搖搖欲墜。兩人屏住呼吸,全神貫注,每一步都踩在生死邊緣。沈千凰在前開路,用短刃插入岩縫固定,林嵐緊隨其後,抓住她的衣角。
    短短十餘丈的距離,仿佛走了半生。當兩人終於有驚無險地穿過縫隙,踏上另一側相對平緩、林木茂密的山坡時,幾乎虛脫倒地。
    來不及休息,辨明方向(靠山屯在北),兩人咬牙繼續前行。這一次,她們更加小心,盡量抹去蹤跡,利用林木和地形隱藏身形。
    日頭漸漸偏西,又經曆了幾次有驚無險的躲避(避開了一處小型妖獸巢穴,繞開了一隊似乎是巡山的獵戶),當天色再次擦黑時,她們終於看到了山腳下的點點燈火——那是一個坐落於山穀盆地中的、規模不大的村落,炊煙嫋嫋,雞犬相聞。靠山屯,到了!
    希望就在眼前,但兩人不敢有絲毫鬆懈。幽閣指令中提到,貨郎周二“貪財好利,需防其反水”。此刻她們衣衫襤褸,渾身血汙,傷痕累累,這副模樣進村,無異於自投羅網。必須整理一下,至少看起來不那麽紮眼。
    她們在山林邊緣找到一處隱蔽的小溪,簡單地清洗了臉上的血汙,用溪水打濕破爛的衣衫,盡量擰幹,撫平褶皺。沈千凰從懷中取出最後一點金瘡藥,撒在比較顯眼的傷口上,用相對幹淨的裏衣碎布包紮。林嵐的左臂傷勢太重,無法掩飾,隻能盡量用衣袖遮住。又將頭發重新梳理,挽成簡單的村婦發髻。做完這些,兩人看起來雖然依舊狼狽憔悴,但至少不那麽像剛從血海屍山裏爬出來的亡命之徒了。
    “記住,我們是逃荒的姐妹,家鄉遭了災,父母雙亡,去京城投親,路上遇到山匪,財物被搶,妹妹還受了傷。”沈千凰低聲叮囑,迅速編造了一套說辭。林嵐點頭記下。
    兩人互相攙扶著,拖著疲憊不堪的步伐,故作驚慌踉蹌地朝著村口走去。
    靠山屯不大,約莫幾十戶人家,房屋低矮,以木石結構為主。村口有一棵老槐樹,樹下幾個村民正端著飯碗閑聊,看到兩個陌生女子狼狽而來,都投來好奇、警惕的目光。
    “各位……各位大叔大嬸,行行好……”沈千凰沙啞著開口,語氣帶著驚恐和哀求,“我們姐妹是北邊逃荒來的,想去京城投親,路上……路上遇到了剪徑的強人,搶了盤纏,還打傷了我妹妹……求各位給口水喝,指條明路……”
    她刻意加重了北地口音,配合蒼白憔悴的臉色和滿身狼狽,倒也像那麽回事。林嵐也適時地咳嗽幾聲,顯得更加虛弱。
    村民大多是樸實山民,見是兩個弱女子遭難,警惕心去了大半,同情心頓起。一個麵容憨厚的老漢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