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,沙粒閃爍 第16章山雨欲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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臨淵城,“聽雨軒”後院,密室。
石壁上的禁製符文流轉著微光,將外界一切聲響與窺探隔絕。張明遠盤坐於蒲團之上,雙目微闔,麵色沉靜。隻是眉心處一道幾乎難以察覺的“川”字紋,和搭在膝上、無意識微微屈伸的手指,透露出他內心的波瀾並未完全平息。
“碧凝丹”的藥力已化開大半,溫潤清涼的氣息於四肢百骸緩緩流轉,修複著與山河硯心神相連帶來的暗傷,平複著強行催動“鏡花水月”之術記錄沙漏道痕的損耗。山河硯懸浮於丹田之上,表麵冰裂紋般的細痕依舊,黯淡無光,但在他精心溫養下,靈性的潰散之勢已被勉強止住,隻是修複遙遙無期,每一次靈力流轉經此,都帶著滯澀與隱痛,如同斷骨勉強接續,動輒錐心。
他並未完全沉浸於療傷。金丹修士的心神,足以分出一縷清明,如明鏡懸於靈台,映照內外。方才與掌門淩霄真人的緊急傳訊,字字句句,猶在耳畔。
“沙漏留痕指向莫測……變數之沙開始發酵……沈千凰已成關鍵變數……”
“監控北邙,查訪沙漏,留意沈氏女……”
“劍宗超然,然樹欲靜而風不止……”
掌門的指令清晰而明確,卻也透著山雨欲來前的凝重。北邙山陰風坳之事,已非簡單的同門護法,或偶遇邪祟。那神秘沙漏的橫空出世,其背後所代表的未知力量與意圖,將師姐洛驚鴻的劍心涅槃,與更宏大、更凶險的棋局聯係在了一起。幽墟,幽冥宗,太子府,慈雲庵,還有那身世成謎、命途多舛的沈千凰……如同一枚枚被無形之手撥動的棋子,在名為“變數”的棋盤上緩緩移動。
而他張明遠,如今也被置於棋盤一隅,成了執棋者(掌門)在此處的“眼”。
他緩緩睜開眼,眸中無喜無悲,唯有深思後的澄澈與銳利。神識微動,那枚淩霄真人賜下的淡金色雲紋令牌自袖中滑出,入手溫涼,內蘊一絲凜然不可侵犯的劍意,正是掌門信物。憑此令,他可調用臨淵城及周邊劍宗一切明暗力量,查閱諸多機密卷宗,甚至在某些情況下,有臨機專斷之權。權力愈大,責任愈重。
“蘇先生。”他低聲喚道,聲音凝成一縷,穿透密室禁製,傳入外間守候的蘇文卿耳中。
片刻,密室石門無聲滑開一線,蘇文卿閃身而入,複又合攏石門,躬身而立:“張師兄。”
“消息搜集得如何?”張明遠問道,目光平靜地落在蘇文卿臉上。
蘇文卿神色凝重,遞上一枚青玉簡:“回師兄,已初步整理。北邙山方麵,自七日前陰風坳異象後,山中陰煞死氣波動異常活躍,尤以亂葬崗老墳坳一帶最為劇烈。據外圍眼線回報,曾感知到數次劇烈的能量爆發,伴有濃鬱陰寒氣息與……一絲難以言喻的時空扭曲感。約在三日前,有數批行蹤詭秘、氣息陰冷之人暗中入山,疑似幽冥宗所屬。昨日至今,山中時有零星鬥法波動傳出,但很快平息,難辨敵我。此外,”他頓了頓,“約兩個時辰前,山中地脈傳來一次極其沉悶的震動,波及範圍甚廣,連臨淵城亦有微感。震動之後,山中陰煞之氣似有短暫凝滯,隨後複歸活躍,但隱約多了一絲……狂暴與混亂之意。”
地脈震動?張明遠眉頭微蹙。是幽墟深處又被觸動了?還是沙漏引發的後續影響?亦或是……山中發生了別的變故?他接過玉簡,貼於眉心,更詳細的信息湧入腦海。玉簡中不僅記錄了時間、地點、波動強度,還有眼線憑借特殊法器捕捉到的、極其模糊的能量屬性分析,其中果然夾雜著一絲與沙漏消散時相似的、淡薄的時序紊亂氣息,以及更濃鬱的幽冥死氣。
“京城方向呢?”他放下玉簡。
“京城近日暗流洶湧。”蘇文卿語速加快,“太子府戒備明顯加強,出入盤查森嚴。其麾下‘血衣衛’活動頻繁,似乎在暗中追查什麽人。相府那邊,李逸寒小將軍前幾日曾出城,方向似是西北,近日方回,行蹤隱秘。慈雲庵自靜塵師太‘閉關’後,庵門緊閉,謝絕外客,但據我們的人觀察,夜間常有形跡可疑的黑衣人出入,氣息非佛非道,陰寒詭譎。另外……”他壓低聲音,“黑市中有傳言,有人在暗中高價收購特定生辰八字、體質特殊的童女,行事隱秘,手段狠辣,疑似與某些邪術或血祭有關。源頭隱約指向……太子府某位得寵的側妃,以及城外某些莊子。”
沈千柔!張明遠眼中寒光一閃。果然,太子與幽冥宗勾連,行此傷天害理之舉,這沈千柔便是其中關鍵一環。隻是不知,那些可憐的“養料”,最終要被用於何處?是加固“九幽噬魂陣”,還是進行某種更邪惡的“血祭”?
“可有關乎沈千凰此女的消息?”他追問道。
蘇文卿搖頭:“並無確切消息。自其從相府失蹤後,便如石沉大海。太子府與巡防營暗中搜捕,亦無所獲。不過……”他遲疑了一下,“昨日有碼頭力夫提及,幾日前曾見兩名形跡狼狽、身有傷患的女子,搭一貨郎牛車入城,其中一女左臂似有重傷。入城後,便消失在人群中,再無線索。時間、人數、傷勢,與師兄所言沈千凰及其同伴略有相似,但無法確定。”
張明遠默然。沈千凰若真能逃出北邙山,潛入京城,其膽識與運氣皆非常人。但以她身中奇毒、又被幽冥宗追殺的境況,在京城這龍潭虎穴中,又能躲藏多久?何況,她體內之毒,若無解藥或特殊機緣,怕是時日無多。
“繼續查,加派人手,重點排查各隱秘出入口、醫館、藥鋪、以及可能藏身的地下暗渠、廢棄宅院。但切記,隻可暗查,不可驚動。”張明遠吩咐道,“另,動用我們在幽冥宗內最深的暗線,設法探聽烏長老近日確切動向,以及……北邙山地底,是否真有與‘墟核’碎片或某種劇毒煉製相關的隱秘據點。”
“是!”蘇文卿凜然應命,知道此事幹係重大。
“沙漏線索方麵?”張明遠最後問。
“已傳訊各處分舵及交好勢力,留意近期所有時空異常事件。目前反饋不多,唯東海之濱有散修提及,月前曾見夜空有流星逆飛,其光黯藍,軌跡詭譎,似非天成。南疆苗荒亦有古老巫祭洞穴傳出異動,有類似‘時光倒流’的局部幻象顯現,然真偽難辨。此外……”蘇文卿麵露難色,“涉及時空之秘,本就玄奧難測,非等閑修士所能察覺,更遑論追查源頭。且此類異象,往往與上古秘境、失落遺跡或某些禁忌存在相關,調查起來,阻力重重,進展緩慢。”
張明遠點頭,這在他預料之中。那沙漏層次太高,其來曆若真能輕易查清,反而不合常理。“無妨,盡力即可。重點仍在北邙與京城。有任何異常,無論巨細,即刻來報。”
蘇文卿領命,躬身退下。密室石門再次合攏,禁製流光閃爍。
張明遠重新閉目,卻非繼續療傷。靈台之中,種種信息交織碰撞。北邙山地脈震動,幽冥宗異動,太子府與沈千柔的“養料”搜集,沈千凰的渺無蹤跡,沙漏的莫測來曆……這一切,如同散落的拚圖碎片,看似雜亂,卻又隱隱指向某個令人不安的圖景。
他仿佛看到一張無形的大網,以北邙山幽墟為核心,以太子蕭景琰的野心為經,以幽冥宗的邪術為緯,正在緩緩張開,籠罩向京城,乃至更廣闊的天地。而那神秘的沙漏及其贈予者,是意外落入網中的石子,還是……另一隻執網的手?師姐洛驚鴻的劍心涅槃,是恰逢其會,還是也被算入其中?
“變數之沙……”他心中默念。掌門真人特意提及此物,言其已開始發酵。這“發酵”,究竟會引發何種變化?是攪亂棋局,還是加速某種進程?
他緩緩起身,走到密室一側石壁前。壁上掛著一幅泛黃的古舊地圖,繪製的正是北邙山及其周邊地域的詳細地形,其中陰風坳、亂葬崗、老墳坳等處,皆有朱筆標記。他的目光落在老墳坳所在,那裏是“九幽噬魂陣”核心陣眼,也是靜塵師太隕落、沈千凰可能墜落之處。最新的情報顯示,那裏陰煞波動最為劇烈。
“地脈震動……源自彼處麽?”他伸出食指,指尖凝聚一絲極淡的靈力,輕輕點在地圖上老墳坳的位置。靈力滲入,地圖上竟泛起微弱漣漪,仿佛水麵被觸動,一圈圈蕩開,隱約顯示出更深層的地脈走向輪廓——這是劍宗秘傳的“地脈觀想圖”,唯有金丹以上修士以特殊手法激發,方能顯化。
隻見以老墳坳為中心,數條或明或暗、或粗或細的地脈線條蜿蜒輻射,其中一條主脈深深入地下,顏色暗沉,隱有汙濁之氣,正是連通幽墟的“陰煞地脈”。而此刻,這條主脈在老墳坳下方某個節點,似乎有極其細微的、不正常的“鼓脹”與“紊亂”跡象,如同血脈中產生了淤塞與逆流。
“果然有異……”張明遠眸光一凝。這地脈異動,絕非自然形成。是幽墟內的存在活動加劇?是陣法受損導致的泄漏?還是……有外力強行衝擊、改變了地脈流向?
聯想到方才蘇文卿提及的“山中零星鬥法”與“幽冥宗之人入山”,一個推測浮上心頭:莫非是沈千凰與其同伴,並未死於陣眼,反而墜入了地脈暗河,在逃亡途中,無意間觸動了什麽,引發了這地脈震動?甚至……驚擾了幽墟深處,或幽冥宗設在山中的其他隱秘?
若真如此,此女能在那等絕境下存活,還引發如此動靜,其堅韌與機變,著實令人側目。但這也意味著,她此刻的處境,恐怕危險到了極致。幽冥宗絕不會放過她,那地脈震動引發的後果,也可能將她吞噬。
他收回手指,地圖恢複原狀。沉思片刻,他自懷中取出一枚寸許長、通體晶瑩如冰、內蘊一點星芒的“冰魄傳訊針”。此針乃劍宗秘製,用於極端情況下單向、隱秘、超遠距離傳遞極其簡短的信息,激發後即毀,難以追蹤。
指尖靈力灌注,冰針微微發亮。張明遠凝神片刻,將一道極其精煉的神念烙印其中:“北邙地脈異動,疑與沈涉。幽冥異動,養料事急。京城將亂,速定。”
神念烙印完成,冰針光芒內斂,變得更為剔透。他走到密室一角,那裏有一個不起眼的、雕刻著簡易雲紋的凹槽。將冰針輕輕放入凹槽,針尖朝上。凹槽內微光一閃,冰針無聲無息地沉入其中,消失不見。信息已通過特殊渠道,傳向宗門深處,直達掌門案前。
做完這些,他才重新回到蒲團坐下。接下來,他需一邊繼續溫養山河硯,穩固傷勢,一邊等待蘇文卿搜集來更多情報,同時以臨淵城為支點,嚴密監控北邙山與京城方向的風吹草動。必要時,或許還需親自前往北邙山外圍查探。
山雨欲來風滿樓。他仿佛已能聞到那彌漫在空氣中的、越來越濃的濕意與寒意。
隔壁密室。
李晨兮盤坐於一方寒玉床上,身下墊著柔軟的銀狼皮褥。室內氣溫極低,空中凝結著細密的白色冰晶,地麵、牆壁都覆蓋著一層薄薄白霜。在她眉心前方寸許,那枚“冰心玉髓”靜靜懸浮,散發著柔和卻凜冽的乳白色光暈,至陰至寒的氣息源源不斷散發出來,又被她以“青陽回春訣”生成的中正平和的青色靈力絲絲包裹、引導,滲入四肢百骸。
她的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,幾乎透明,嘴唇也失了血色,唯有那雙緊閉的眼眸,在長而密的睫毛下,隱隱有青白二色光華交替流轉,顯出生死之氣激烈交鋒的跡象。冰心玉髓的寒力霸道無匹,與地脈反衝、劍意灼傷留下的陰火內傷相互衝克,過程痛苦異常,如同將破碎的髒腑置於玄冰與炭火間反複鍛打。每一次靈力引導,都伴隨著深入骨髓的劇痛與冰寒,額角、鼻尖不斷滲出細密汗珠,旋即又被室內的低溫凍成冰晶。
但她心誌堅毅,遠超常人。任憑痛楚如潮,心神始終穩守靈台一點清明,如礁石屹立,引導著青陽靈力,以極大的耐心與精準,一點點化開冰髓寒力,修複著受損的經脈,撫平內腑的創傷,驅散盤踞的陰火。
不知過了多久,體內那翻江倒海般的痛楚終於漸漸平息,冰與火的衝突達到一個脆弱的平衡,青陽靈力開始占據上風,緩慢而堅定地修複著傷體。李晨兮緩緩吐出一口帶著冰碴的濁氣,睜開了眼睛。
眸中青色光華一閃而逝,恢複清明,雖依舊帶著疲憊,但那份銳利與沉靜已然回歸。內視之下,傷勢雖未痊愈,但最凶險的關頭已過,本源穩固,後續隻需靜養與丹藥調理即可。
她並未立即起身,而是將目光投向懸浮的冰心玉髓。玉髓光華已黯淡大半,體積也縮小了一圈。此番療傷,消耗不小。但值了。
心神稍定,外界的訊息便自然而然地湧入感知。隔壁密室中,張明遠沉靜如淵的氣息;前院“聽雨軒”表麵傳來的、稀疏的琴音與談笑;更遠處,臨淵城隱隱的市井喧嘩,以及……北方,那即便相隔數百裏,依舊能被她這初步穩固的、對地脈異常敏感的狀態隱約感知到的、北邙山方向傳來的、一絲極其淡薄卻無法忽視的……“餘震”與“紊亂”。
地脈的“嗡鳴”尚未完全平息。而且,在那紊亂的韻律中,似乎夾雜著某種更隱晦的、充滿怨毒與瘋狂的“雜音”,以及……一縷幾乎難以捕捉的、灼熱與死寂交織的奇異波動?
李晨兮眉頭微蹙。這感覺……有些熟悉,卻又想不起在何處見過。是那沙漏殘留的影響?還是幽墟異動的餘韻?亦或是……
她忽然想起掌門提及的“沈千凰”,以及她身中“同源雙歿”之奇毒。“同源雙歿”,據古籍零星記載,似與某種極端對立的毀滅之力有關,其氣息特質便是如此——極致的毀滅中蘊含詭異的生機,或者極致的“死寂”中糾纏著暴烈的“灼熱”。
難道那地脈紊亂中的奇異波動?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