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 江心之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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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北方所說的“更冷”,絕非虛言。
江心島,位於鬆花江主航道北側,冬季封凍後,與兩岸連成一片浩瀚的雪原。這裏沒有了城市建築的遮擋,北風可以毫無阻礙地長驅直入,像無形的冰河,席卷一切。氣溫比市區還要低上好幾度,呼吸之間,肺腑都仿佛要被凍結。
雪兒把自己裹成了一隻圓滾滾的粽子。最裏麵是加厚的保暖內衣,中間是羊毛衫和羽絨內膽,最外麵套上了她新買的、能抵禦零下三十五度嚴寒的極地羽絨服,帽子、圍巾、口罩、厚手套、雪地靴,全副武裝。饒是如此,當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江麵上厚厚的積雪,走向顧北方工作的那片區域時,依舊覺得那寒氣無孔不入,穿透層層衣物,直往骨頭縫裏鑽。
然而,當她看到那片工作場景時,瞬間覺得所有的寒冷都值得了。
這是一片更為原始和粗獷的冰雪世界。巨大的、如同水晶宮牆般的原始冰坯,被從江麵切割下來,整齊地堆放在一旁,在灰白色的天光下,泛著幽幽的藍光。幾台小型起重機和切割機發出轟鳴,工人們穿著厚重的棉衣,呼著濃白的哈氣,忙碌地穿梭著。風卷起地上的雪沫,在空中形成一片迷蒙的雪霧。
而顧北方,就站在這片冰與雪的交響樂中央。
他今天穿了一件更厚實的軍綠色大衣,戴著護耳雷鋒帽,正和一個工頭模樣的人對著圖紙比劃著。他的身影在廣袤的冰原和巨大的冰坯映襯下,顯得愈發挺拔而堅實,仿佛他就是這片冰雪天地自然生長出來的一部分,是這嚴酷環境的主宰者,而非征服者。
雪兒沒有立刻上前,她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,貪婪地看著這幅畫麵。她覺得眼前的顧北方,比在精致的公園裏更多了幾分野性的、不容置疑的魅力。
顧北方似乎感應到了她的目光,抬起頭,視線穿過飄飛的雪沫,準確地落在了她身上。他對著工頭又說了幾句,然後便邁開長腿,朝她走了過來。
“來了。”他在她麵前站定,聲音被口罩濾過,有些悶,但依舊低沉。
“嗯!”雪兒用力點頭,盡管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,但那雙露在外麵的眼睛,彎成了好看的月牙,裏麵盛滿了星光,“這裏好壯觀啊!”
顧北方看了看她凍得有些發紅的鼻尖和眼眶,沒說什麽,隻是轉身朝不遠處一個臨時搭建的、用來休息和存放工具的鐵皮工棚走去。“進來,暖和一下。”
工棚裏生著一個舊鐵桶改造的爐子,裏麵燒著木柴,劈啪作響,散發出幹燥而溫暖的熱氣。與外麵的冰天雪地相比,這裏簡直算得上是天堂。棚子裏雜亂地放著各種工具、護具和一些零件,空氣裏彌漫著鋼鐵、機油和木柴燃燒混合的特殊氣味。
顧北方給她倒了一杯熱水,又往爐子裏添了幾塊柴。“這裏條件差,沒什麽好看的。”他言下之意,似乎是覺得她不該來。
“誰說的?”雪兒捧著溫熱的水杯,貪婪地汲取著那點暖意,眼睛卻亮晶晶地環顧著這個充滿他氣息的空間,“我覺得這裏特別有意思!比公園裏更有……力量感!”她找到一個合適的詞,“像是在創造世界的源頭。”
顧北方似乎因為她這個奇特的比喻而怔了一下,他看了她一眼,沒再說什麽,隻是走到一旁,開始整理一些較小的雕刻工具。雪兒就坐在一個小馬紮上,一邊喝水,一邊看著他忙碌。
他整理工具的動作和他雕刻時一樣,有條不紊,極其專注。每一把鑿刀、鏟刀都被他仔細地擦拭、檢查刃口,然後分門別類地放好。那雙骨節分明、帶著些許凍瘡和舊傷疤的大手,在對待這些冰冷的鐵器時,流露出一種近乎珍視的溫柔。
“你學冰雕,學了很久嗎?”雪兒忍不住開口,打破了工棚裏的寂靜。她想知道關於他的一切。
“嗯。”他應了一聲,算是回答。
“是從小就喜歡嗎?”
“算是。”
“你雕的那個《旋》,我覺得特別棒,它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嗎?”雪兒鍥而不舍。
顧北方擦拭工具的手頓了頓,沉默了幾秒,才低聲道:“風。冬天的風。”
雪兒恍然大悟。是了,那旋轉的、充滿動感的形態,不正是這北國冬日裏無處不在、塑造萬物的風嗎?他將無形無相的風,用有形的冰凝固下來,這是何等的想象力和表現力!
“我懂了!”她興奮地說,“你把看不見的東西變成了能看見的,還把那種力量感雕出來了!太厲害了!”
她的理解似乎觸動了他。顧北方抬起頭,再次看向她。這個南方姑娘,有著與她嬌柔外表不符的敏銳和熱情。她不像大多數遊客,隻是驚歎於冰雕的晶瑩剔透和燈光效果,她似乎能感受到作品背後的情緒和力量。
“冰,”他忽然開口,說了認識以來最長的一段話,“它不隻是冷的,死的。它有記憶。它記得水流動的姿態,記得風走過的痕跡。雕刻它,不是我在創造,而是……把它裏麵封存的東西,釋放出來。”
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,像是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。但這段話,卻在雪兒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瀾。她看著他,仿佛第一次真正窺見了他那沉默外表下,隱藏著的豐富而深邃的內在世界。
原來,他的沉默,不是空洞,而是因為他將所有的語言,都傾注在了與冰的對話裏。原來,他的冷漠,不是無情,而是因為他將所有的熱情,都獻給了這零度以下的藝術。
那一刻,雪兒清晰地感覺到,自己心中有什麽東西,徹底地淪陷了。不再僅僅是少女懷春的悸動,不再僅僅是對於北方氣質的好奇與吸引,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、靈魂上的共鳴與震撼。
她愛上了這片冰雪,更愛上了這個讀懂冰雪記憶的男人。
“我……我可以看你工作嗎?就在這裏,保證不打擾你!”她小心翼翼地請求,眼中充滿了渴望。
顧北方看著她那雙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整個冰雪世界的眼睛,最終,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。
於是,接下來的日子,雪兒成了江心島工棚的常客。她依舊每天帶來熱飲和食物,有時會安靜地坐在工棚裏看他整理工具,規劃圖紙;有時會跟著他走到室外,在安全的距離外,看他如何指揮工人安置冰坯,如何開始新一輪的創作。他依舊話很少,但她開始能從他細微的表情和動作裏,讀懂他的情緒。蹙眉代表不滿意,長時間的凝視代表在思考,偶爾極輕地呼出一口氣,代表一個階段的順利完成。
他們之間,建立起一種奇妙的、無需言語的溝通。他會自然地接過她遞來的熱水,她會在他專注工作時,悄悄幫他把散落的工具歸位。北國的風依舊凜冽,江心的寒冷卻仿佛被工棚裏那簇小小的爐火,和被雪兒那南國暖陽般笑容所點亮的默契,驅散了不少。
冰雪依舊覆蓋著大地,但在雪兒心中,春天,已經提前到來了。她知道,征服這座冰山的戰役,還遠未結束,但她已經找到了通往他內心的路徑——不是靠喧嘩,而是靠陪伴;不是靠言語,而是靠懂得。
這場始於冰雕展的倒追,在蒼茫的鬆花江心,進入了新的篇章。南國的暖風,正以她固執的溫柔,一點點吹向北國最堅硬的凍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