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暗湧微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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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江心島的日子,像鬆花江上凝固的波濤,表麵靜止,內裏卻蘊含著流動的韻律。雪兒幾乎成了這裏半個編外人員。她不再僅僅是一個安靜的旁觀者,而是開始嚐試著,以她自己的方式,融入這片屬於顧北方的冰雪王國。
    她發現顧北方和工人們休息時,常常因為雙手凍得僵硬而難以立刻捧住熱水杯。於是,她下次來時,除了保溫杯,還帶了好幾包暖寶寶貼。在顧北方停下工作搓手時,她會默默遞過去一片。“貼在手套裏,或者衣服裏麵,能暖和很久。”她輕聲說,眼神裏帶著不容拒絕的關切。
    顧北方看著那片小小的、散發著熱量的東西,遲疑了一下,還是接了過去,依言貼上。持續的熱量從皮膚滲入,確實緩解了那種刺骨的僵冷。他沒說什麽,隻是在第二天雪兒來時,發現工棚裏那個她常坐的小馬紮上,多了一張厚厚的、用舊棉襖改成的坐墊。
    這個細微的改變,讓雪兒捧著那張還帶著洗滌劑清香的坐墊,心裏暖烘烘地酸脹了許久。他注意到了,他回應了,用他獨有的、沉默的方式。
    她也開始更大膽地觀察他的創作。顧北方這次在江心島雕刻的,是一組名為《冬之生靈》的係列作品。不再是《旋》那樣抽象的力與美,而是具象的、充滿生命感的動物——一頭躬身蓄勢、仿佛即將躍起的冰豹,一隻引頸向天、姿態優雅的雪天鵝,還有一群在冰麵上嬉戲玩耍的小鬆鼠雛形。
    雪兒發現,顧北方在雕刻動物時,眼神會變得更加專注,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。他研究動物的骨骼圖,觀察它們在不同狀態下的肌肉線條,力求在冰的凝固中,捕捉到那瞬間的動態與神韻。
    “你喜歡動物,對嗎?”一次午休,雪兒看著那尊幾乎已成形的、眼神銳利的冰豹,忍不住問道。
    顧北方正用小刻刀修整冰豹的胡須,聞言動作未停,隻是極輕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    “我也喜歡!”雪兒立刻接口,聲音裏帶著找到共同點的欣喜,“小時候我家院子裏常有野貓來,我總偷偷拿東西喂它們。我覺得動物比很多人更純粹,你對它好,它就會信任你。”
    顧北方刻刀的動作微微一頓。冰豹最後一根胡須在刀下成型,纖毫畢現,帶著凜然的生機。他放下刻刀,摘下手套,拿起旁邊的水杯喝了一口,目光落在遠處廣袤的雪原上。
    “小時候,”他忽然開口,聲音低沉,仿佛是從遙遠的記憶裏打撈上來,“在林子裏,救過一隻凍僵的狐狸。”
    雪兒屏住呼吸,不敢打擾,隻用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望著他,鼓勵他說下去。
    “揣在懷裏,暖和了。”他頓了頓,似乎不習慣說這麽長的句子,語速很慢,“它看了我一眼,跑了。”
    故事很短,甚至算不上一個故事。但雪兒卻從這寥寥數語中,聽到了許多未曾言明的東西——一個在北方林區長大的孩子,與自然生靈之間那種原始的、不帶功利性的聯結。那隻狐狸最後“看了我一眼,跑了”,沒有報恩的橋段,隻有生命獲救後回歸自然的決絕,而這,似乎正是顧北方所理解並尊重的某種法則。
    “它一定記得你。”雪兒輕聲說,語氣篤定,“就像冰記得風和流水一樣。有些東西,不需要一直留在身邊,隻道它好好活著,在那個瞬間彼此真誠相對過,就很好。”
    顧北方轉過頭,深深地看了她一眼。女孩的眼睛清澈見底,裏麵沒有絲毫的矯飾,隻有純粹的理解和共鳴。她似乎總能輕易地觸碰到他話語之下,那些未曾浮出水麵的冰山。這種被“讀懂”的感覺,對他而言,陌生而又……並不令人排斥。
    就在這時,一個負責搬運冰坯的年輕工人,大家都叫他小趙,搓著手跑進工棚,笑嘻嘻地對顧北方說:“顧哥,嫂子又給你送啥好吃的了?也分兄弟們一點唄?這天兒,快凍成冰溜子了!”
    “嫂子”這個稱呼,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,瞬間在工棚裏激起了漣漪。其他幾個正在休息的工人也跟著善意地哄笑起來,目光在顧北方和楊雪之間逡巡。
    雪兒的臉“唰”地一下紅透了,像熟透的番茄。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,心跳如擂鼓,既羞窘,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、隱秘的歡喜。她偷偷抬眼去看顧北方,想知道他的反應。
    顧北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臉上依舊是那副沒什麽表情的樣子,但耳根處,卻泛起了一絲極淡的、不易察覺的紅暈。他沒有看雪兒,也沒有回應那些哄笑,隻是拿起工具箱上的一把平鑿,語氣平淡地對小趙說:“那塊基座冰角度不對,重新調。”
    他的聲音不大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。小趙臉上的笑容立刻收斂了,訕訕地摸了摸鼻子,“哦,好嘞顧哥,我這就去。”其他工人也趕緊收斂了笑意,各自忙活去了。
    工棚裏瞬間恢複了安靜,隻剩下爐火的劈啪聲。尷尬的氣氛卻沒有完全散去。
    雪兒心裏有些失落,他沒有承認,甚至沒有解釋。但轉念一想,他也沒有否認啊!而且,他剛才……是臉紅了嗎?這個發現,像一道微光,瞬間照亮了她心中那點小小的陰霾。
    她鼓起勇氣,假裝若無其事地走到他身邊,將手裏一直抱著的另一個保溫杯遞過去,聲音盡量保持平穩:“這是……這是給你的紅豆湯,放了桂圓,補氣血的。”
    顧北方看著遞到眼前的保溫杯,又看了看女孩雖然強作鎮定,卻依舊泛著紅暈的臉頰和微微顫抖的睫毛,沉默地接了過來。
    “他們……他們瞎叫的,你別在意。”他擰開杯蓋,看著裏麵氤氳升騰的熱氣,低聲說了一句。這話像是在對雪兒說,又像是在對自己說。
    “我沒在意。”雪兒立刻回答,聲音輕快,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,甚至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起來,“我知道他們是開玩笑的。”
    她看著他喝了一口紅豆湯,然後轉身去整理自己帶來的東西,心裏像打翻了蜜罐,甜絲絲的。他雖然依舊沉默,雖然依舊保持著距離,但她能感覺到,他們之間那層看不見的冰牆,又變薄了一些。工人們無意間的玩笑,像一麵鏡子,照出了他們之間那種日益親密的、外人一眼就能看出的聯係。
    而顧北方,端著那杯甜暖的紅豆湯,感受著喉間滑過的暖流和身邊女孩身上淡淡的、與這冰雪世界格格不入的馨香,心中第一次產生了一種清晰的、名為“困擾”的情緒。這困擾,並非源於厭惡,而是源於一種他無法掌控的、正在悄然發生的改變。這個叫楊雪的南方姑娘,像一道執拗的陽光,不管不顧地照進他早已習慣的、寒冷而有序的世界裏,融化了冰霜,也攪亂了一池靜水。
    他抬起頭,望向工棚外。風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,夕陽的光輝穿透雲層,灑在無垠的冰原上,將天地染成一片壯麗的金紅。那尊冰豹在夕照下,仿佛被注入了真正的靈魂,熠熠生輝。
    而他的心裏,某種被冰封已久的東西,似乎也在這金紅色的光芒裏,發出了一聲細微的、幾乎不可聞的碎裂聲。
    他知道,有些東西,不一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