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晨光微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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暴風雪在後半夜終於耗盡了最後的力氣,如同一個狂怒終日的巨獸,帶著疲憊的嘶吼沉沉睡去。整座城市被一層厚重而純淨的積雪覆蓋,陷入了近乎凝固的沉寂,仿佛連時間本身都被這無垠的白色封存。然而,在哈爾濱老道外區深處,顧北方那間充滿工業loft風格的工作室兼住所裏,空氣卻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姿態,緩緩流動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溫存。
這間屋子,是顧北方用冰冷的鋼筋、水泥和原木為自己構築的堡壘與王國。它堅硬、沉默、秩序井然,一如它的主人。這裏從未有過第二個留宿的影子,尤其是異性。但昨晚,這個鐵律被一個名叫雪兒的女孩徹底打破。
當顧北方帶著幾乎凍僵的她回到這裏時,已是深夜。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名為“手忙腳亂”的情緒。他翻箱倒櫃,找出自己最厚的一床羊毛毯,那毯子帶著他身上清冽的、混合著鬆木與淡淡煙草味的氣息。他將暖氣開到最大,直到管道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,又衝進廚房,笨拙地切薑片、煮紅糖,逼著嘴唇發紫的她將那碗滾燙的薑糖水一口口喝下。
雪兒記得,他當時的眉頭緊鎖,平日裏那雙平靜如深潭的眼眸裏,盛滿了她從未見過的擔憂與焦灼。他為她擦拭濕發時,指腹粗糙的觸感劃過她的頭皮和臉頰,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笨拙。那一刻,她雖然渾身冰冷,牙齒都在打顫,心裏卻像是被塞進了一個小小的太陽,暖意從胸口開始,一點點驅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。
最終,她裹著那床屬於他的、充滿他氣息的毛毯,在他幾乎是以命令的口吻堅持下,睡在了他臥室那張寬大而整潔的床上。而顧北方,這個習慣了獨處的男人,則在客廳的沙發上輾轉了半宿。
窗外,風雪的餘威仍在不知疲倦地敲打著巨大的玻璃窗,發出“嗚嗚”的低吟。但比這風聲更清晰地回蕩在他耳邊的,是女孩在風雪中帶著哭腔的呼喊,是她不顧一切撲過來時冰冷的體溫和滾燙的淚水,更是她那雙在昏暗路燈與飛雪中,映著堅定光芒的眼睛。
一種陌生、洶湧且完全失控的情感在他胸腔裏反複衝撞,像一頭被囚禁多年的猛獸,正試圖撞開他二十多年來用冰冷與秩序精心鑄造的牢籠。他閉上眼,腦海中卻全是她的影子。這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煩躁,卻又隱秘地夾雜著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……眷戀。
清晨,第一縷熹微的晨光穿透了那麵巨大的、結著繁複冰花的玻璃窗,悄無聲息地灑進室內。光線被冰花折射、分解,在粗糙的水泥地麵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,宛如一幅流動的抽象畫。
雪兒是在一片極致的溫暖與靜謐中醒來的。陌生的天花板,陌生的房間,空氣中漂浮著淡淡的、好聞的木質香氣。她有瞬間的恍惚,以為自己還在某個溫暖的夢境裏。隨即,昨晚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潮水般洶湧而來——狂暴的風雪,江邊失聯的摩托車,孤立無援的他,以及……在風雪中緊緊相握的手,他指腹擦過臉頰時,那粗糲而溫柔的觸感……
她的心猛地一跳,一股熱意從脖頸直衝上臉頰。她下意識地拉了拉身上的毯子,那熟悉的、屬於顧北方的氣息將她溫柔地包裹。她發現自己身上濕冷的衣服不知何時已被換下,穿著的是一件寬大的、屬於他的黑色T恤,下擺幾乎能當裙子穿。這個認知讓她的心跳更快了,臉上也燒得更厲害。
她輕手輕腳地起床,赤腳踩在微涼的水泥地上,小心翼翼地推開臥室的門。
客廳裏,顧北方已經醒了。或者說,他可能根本就沒怎麽睡。他正赤著上身,隻穿一條灰色家居長褲,站在窗邊,背對著她,望著窗外被皚皚白雪覆蓋、宛如童話世界的庭院。晨光勾勒出他挺拔而沉默的脊背線條,寬闊的肩膀,勁瘦的腰身,每一寸肌肉都像是經過精雕細琢,帶著一種雕塑般的靜美與力量感。空氣中,除了鬆木的冷香,還彌漫著咖啡豆被研磨後散發出的濃鬱醇厚香氣。
雪兒沒有出聲,隻是將身體藏在門框後,靜靜地貪婪地看著他的背影。她看到他手臂上有一道淺淺的疤痕,在晨光中若隱若現。這個男人,總是用堅硬的外殼包裹自己,仿佛無堅不摧,可她卻知道,那外殼之下,藏著怎樣一顆孤獨而柔軟的心。這一刻的寧靜,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讓她心動,也讓她感到一陣莫名的心疼。
顧北方似乎感應到了她那道過於專注的視線,緩緩轉過身。
四目相對的瞬間,空氣似乎凝滯了一下。他的眼神不再是以往那種徹底的平靜無波,而是帶著一絲剛從沉思中抽離的探究,一絲尚未完全平複的波瀾,以及一種……更深沉、更複雜,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。
“醒了?”他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,比平時更顯低沉,像是在她心上輕輕拂過的大提琴弦。
“嗯。”雪兒點點頭,從門框後走出來,有些不好意思地攏了攏T恤的下擺,“昨晚……打擾你了。”
顧北方沒有接話,隻是轉身走向那個兼具工作台和餐桌功能的長條實木桌旁。他拿起一個深棕色的馬克杯,從滴濾咖啡壺裏倒了一杯剛煮好的咖啡,遞給她。“小心燙。”
簡單的三個字,卻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細致關懷。雪兒雙手接過馬克杯,溫熱的觸感從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,驅散了最後一點涼意。她小口啜飲著,濃鬱的苦香在口腔裏瞬間彌漫開,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。
“你的摩托車……”她想起那輛還陷在江邊的車,一陣後怕。
“已經聯係了拖車,白天去處理。”顧北方也端著一杯咖啡,沒有看她,而是靠在桌沿,目光落在窗外那片耀眼的白色上,“以後,不要再做這麽危險的事。”他的語氣是嚴肅的,帶著不容置疑的告誡,但雪兒卻聽出了那份嚴厲背後隱藏的恐懼。
雪兒抬起頭,迎上他的目光,這一次,她沒有像往常那樣乖巧地點頭答應,而是鼓起勇氣反問:“那如果下次你再失聯,再有危險呢?我該怎麽辦?”
顧北方被她問得一怔,他轉過頭,深深地看著她。女孩的眼眸清澈見底,裏麵沒有絲毫的退縮,隻有滿滿的執拗和清晰可見的擔憂。他習慣了獨自承擔一切,習慣了將所有關心都報以沉默和拒絕,用冷漠築起高牆,將所有人都隔絕在外。但此刻,麵對這個為了他,不惜穿越整座城市暴風雪的女孩,他發現自己那些堅不可摧的冰冷壁壘,正在一寸寸地失效、龜裂。
他喉結滾動了一下,半晌,才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:“我會注意。”
這算不上一個承諾,但對於顧北方而言,這已經是極大的讓步,是他第一次嚐試著,將自己的世界向另一個人敞開一道縫隙。
雪兒聽懂了,嘴角忍不住彎起一個甜蜜而滿足的弧度,像偷吃到糖果的孩子。她沒有再追問,懂得見好就收。她捧著咖啡杯,環顧這個充滿他個人印記的空間。高大的書架直抵天花板,上麵塞滿了建築學、雕塑史和世界地理類的厚重書籍,書頁邊緣有些泛黃,顯然是經常翻閱。牆上掛著一些他設計的建築草圖和完成的冰雕照片,那些冰雕在燈光下晶瑩剔透,仿佛擁有生命。工作台上散落著各種型號的雕刻刀、錘子和未完成的木雕小樣,木屑還堆積在角落。冰冷的水泥牆、裸露的金屬管道,與這些充滿創造力的物件奇妙地融合在一起,硬朗、粗獷,卻又富有靈魂,就像他這個人。
“這裏……很像你。”她輕聲說,像是在自言自語。
顧北方順著她的目光看去,沒有否認。這裏是他最私密的精神領地,從未向外人展示過。而她,卻如此自然地走了進來,並一語道破了其中的本質。
陽光漸漸變得明亮,透過冰花,在室內散射出彩虹般的光暈。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喝著咖啡,偶爾交談幾句,內容無關緊要,氣氛卻有種前所未有的融洽與安寧。昨夜的驚心動魄,仿佛成了一劑猛烈的催化劑,加速了某種化學反應的進程,將兩人之間那層看不見的薄膜徹底捅破,關係被推向了一個新的、更加親密的高度。
雪兒注意到他眼底那圈淡淡的青黑,心疼道:“你昨晚沒睡好吧?要不你再休息會兒?”
“不用。”顧北方放下咖啡杯,動作幹脆利落,“餓了嗎?出去吃早點,或者……”他頓了頓,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,轉身走向開放式廚房,“我這裏有些材料。”
雪兒驚訝地看著他打開冰箱,拿出雞蛋、麵包和火腿腸。他……要做早餐?這個認知讓她心裏像炸開了一朵絢爛的小煙花,劈裏啪啦的,全是驚喜。她立刻跟過去,帶著雀躍的語氣說:“我幫你!”
廚房空間不大,兩個人站在裏麵,距離瞬間被拉近。她負責洗生菜,他則拿出平底鍋,倒油,打雞蛋。偶爾手臂不經意地相碰,都會帶來一陣微妙的電流,讓雪兒的心漏跳一拍。她偷偷抬頭看他,他專注地盯著平底鍋裏滋滋作響的雞蛋,側臉線條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柔和,那份平日裏的淩厲與疏離,此刻被煙火氣衝刷得一幹二淨。
她忽然覺得,這個冰冷的清晨,因為這個沉默的男人和他手中即將成型的簡單早餐,變得無比珍貴和溫暖。這不僅僅是一頓早餐,這是他向她敞開心扉的方式,是他笨拙卻真誠的回應。
當兩份煎得恰到好處的太陽蛋、烤得微焦的火腿片三明治和兩杯熱氣騰騰的牛奶擺在長桌上時,雪兒有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。她坐在他對麵,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三明治,麵包的香軟、雞蛋的嫩滑、火腿的鹹香在口中完美融合。她感覺像是在品嚐什麽稀世珍饈。
“好吃。”她由衷地讚美,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,毫不掩飾自己的滿足。
顧北方看著她毫無防備的、孩子氣的吃相,眼神不自覺地柔和下來。他的嘴角似乎也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,雖然那弧度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,轉瞬即逝,卻被一直緊緊注視著他的雪兒精準地捕捉到了。
那一刻,雪兒知道,她不僅僅是在一步步走進他的世界,她更是在一點點點亮他世界裏,那些被冰雪覆蓋了太久的、荒蕪的角落。
晨光微醺,歲月仿佛在這一刻變得緩慢而溫柔。南國的暖陽,終於穿透了北國漫長的冬季,照進了那間布滿冰花也充滿硬朗線條的屋子,也照進了那個沉默男人堅硬外殼下,悄然融化的柔軟內心。
他們的故事,如同這冬日的早晨,清冷的外表下,正醞釀著足以融化一切冰雪的蓬勃暖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