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風雪夜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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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心島的工作按部就班地進行著,《冬之生靈》係列冰雕已初具規模,在蒼茫的冰原上靜靜佇立,仿佛隨時會活過來,奔入那無邊的雪幕之中。雪兒與顧北方之間那種微妙的默契也在日益加深,像冰層下悄然流動的活水,表麵平靜,內裏卻蘊藏著改變地貌的力量。
這天下午,天色陰沉得厲害,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江麵,空氣凝重而潮濕,預示著一場更大的風雪即將來臨。工頭老李抬頭看了看天色,走到顧北方身邊:“顧工,看這天色怕是要起‘大煙兒炮’(東北地區對強風吹雪的稱呼),今天早點收工吧,讓大家夥兒趕緊回城裏去。”
顧北方停下手中的活計,看了看尚未完全收尾的雪天鵝翅膀,又望了望愈發惡劣的天氣,點了點頭:“收拾工具,準備撤。”
工人們開始利索地收拾場地,固定好大型冰坯,將各種工具設備搬上停在岸邊的卡車。雪兒也幫著把工棚裏的一些小件物品歸置好。
“你也跟他們一起坐車回去。”顧北方一邊檢查著電源是否全部關閉,一邊對雪兒說,語氣是不容置疑的。
“那你呢?”雪兒問。
“我騎摩托來的,收拾完最後這點,隨後就到。”他指的是那尊雪天鵝還需要做最後的固定處理,防止被大風損壞。
雪兒想說“我等你一起”,但看著工人們已經陸續上車,卡車發動機開始轟鳴,她知道此刻不能任性添亂。“好,那你……快點,注意安全。”她叮囑道,眼裏是掩不住的擔憂。
顧北方看了她一眼,幾不可察地“嗯”了一聲。
雪兒跟著工人們坐上卡車的後車廂,車廂用篷布圍著,勉強能擋風,但依舊寒冷刺骨。卡車緩緩啟動,駛離江心島,顛簸著朝著岸上公路開去。雪兒透過篷布的縫隙,回頭望去,隻見顧北方高大的身影還站在那尊潔白的雪天鵝旁,在越來越昏暗的天光下,像一座沉默的燈塔。風雪的前奏已經開始,細密的雪粒被風卷起,打在篷布上沙沙作響。
卡車剛駛上市區邊緣的公路沒多久,狂暴的風雪便如同掙脫了束縛的白色巨獸,驟然降臨。能見度急劇下降,天地間一片混沌,隻有狂風卷著雪片瘋狂地嘶吼、旋轉。卡車不得不放慢速度,在幾乎是一片白色的世界裏艱難地蝸行。
雪兒的心緊緊揪著,不僅僅是因為這駭人的天氣,更是因為想到了還在江心島的顧北方。他騎摩托車,在這種“大煙兒炮”裏太危險了!
焦慮像藤蔓一樣纏繞住雪兒的心髒。她無法想象,一個人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裏,騎著一輛摩托車,如何穿越那片毫無遮擋的江麵和空曠的公路。
卡車在風雪中掙紮了將近一個小時,才終於將工人們陸續送到住處附近。雪兒在離自己住處最近的一個路口下了車,風雪立刻將她包裹,幾乎讓她寸步難行。她艱難地回到租住的小公寓,第一時間就是嚐試聯係顧北方,然而他的手機始終無法接通。
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,窗外的風雪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,反而愈發狂暴。天色已經完全黑透,隻有路燈在雪幕中暈開一團團昏黃而無助的光圈。雪兒坐立不安,腦海中不受控製地浮現出各種可怕的畫麵——摩托車在冰雪路麵上打滑,人在風雪中迷失方向……
她再也無法這樣幹等下去。一種強烈的衝動驅使著她,她重新穿上最厚的羽絨服,圍上圍巾,戴上帽子和手套,抓起床頭那個強光手電筒,毫不猶豫地衝出了房門。
她要去他回城的必經之路上等他!哪怕隻是離他近一點,哪怕隻能早一秒看到他平安歸來!
風雪立刻吞噬了她嬌小的身影。街道上空無一人,隻有狂風卷著雪片,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。積雪已經很深,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。她緊緊攥著手電筒,光柱在雪幕中劈開一道微弱而執拗的通道,朝著江邊的方向,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。心中隻有一個念頭:找到他,確認他安全。
而此時,顧北方的情況確實不容樂觀。他比預想中多花了一些時間才完成雪天鵝的加固,出發時,“大煙兒炮”已經達到了最猛烈的程度。摩托車在江麵厚厚的積雪上艱難前行,狂風幾乎要將他連人帶車掀翻。視線極度模糊,他全靠記憶和對方向的直覺在摸索。
更糟糕的是,在即將駛離江麵,上岸的一段坡路上,摩托車輪胎猛地打滑,他連人帶車摔倒在地。雖然人沒有受傷,但摩托車卻陷在了一個積雪的坑窪裏,任憑他如何努力,也無法將沉重的車身推出來。
暴風雪中,體溫流失極快。顧北方嚐試了幾次後,意識到徒勞無功,必須放棄摩托車,步行上岸尋求幫助。他掏出手機,屏幕卻因為低溫而自動關機了。孤立無援,被困在風雪肆虐的江岸,刺骨的寒冷開始透過厚重的衣物侵襲而來。他靠著摩托車,節省體力,思考著對策,心中第一次掠過一絲凝重。他想到了那個總是帶著溫暖笑容的南方姑娘,不知道她是否已經安全到家……
就在他準備冒險徒步往公路方向走的時候,一道微弱的光柱,穿透了迷蒙的風雪,隱約在晃動。
有人?
他凝神望去,那光柱在風雪中顯得如此渺小,卻帶著一種不屈不撓的執著,正朝著他這個方向移動。
緊接著,一個他無比熟悉,此刻卻帶著哭腔和極度焦急的聲音,穿透了風雪的咆哮,隱約傳來:
“顧——北——方——!”
“顧北方!你在哪裏——!”
是雪兒!她怎麽會在這裏?!
顧北方心中巨震,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瞬間攫住了他,比這風雪更猛烈。他立刻用盡全身力氣回應:“楊雪!我在這裏!”
雪兒聽到了回應,那低沉而熟悉的聲音此刻如同天籟。她循著聲音,拚命地跑過去,手電筒的光柱終於照亮了那個倚靠著摩托車、渾身覆滿白雪的高大身影。
看到他安然無恙地站在那裏,雪兒一直緊繃的神經瞬間鬆弛,巨大的後怕和喜悅交織在一起,化作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,幾乎在滑落臉頰的瞬間就變得冰涼。她不顧一切地撲過去,緊緊抓住他的手臂,仿佛生怕他消失不見。
“你嚇死我了!你沒事吧?車怎麽了?你冷不冷?”她語無倫次,聲音哽咽,帶著劫後餘生般的顫抖。
顧北方低頭看著眼前這個幾乎成了雪人、臉上淚痕凍結、眼中卻盛滿了全世界的擔憂與關懷的女孩,胸腔裏那顆習慣了冰冷和孤寂的心髒,仿佛被最熾熱的火焰狠狠灼燙了一下。冰封的堤壩,在這一刻,被這不顧生死、穿越暴風雪而來的暖流,衝開了一道巨大的缺口。
他反手握住她冰冷顫抖的手,用力地、緊緊地攥在手心,那溫暖的、堅實的觸感,透過厚厚的手套,清晰地傳遞過去。
“我沒事。”他的聲音沙啞,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、近乎溫柔的力度,“你怎麽來了?這麽危險!”
“我聯係不上你……我害怕……”雪兒的眼淚流得更凶了,所有的堅強在看到他安然無恙的這一刻土崩瓦解,隻剩下小女人般的委屈和後怕。
顧北方看著她,風雪中,她凍得通紅的臉頰和鼻尖,掛著冰淩的睫毛,還有那雙被淚水洗滌得更加清澈明亮的眼睛,像一枚投入他心湖的巨石,激起了滔天巨浪。他再也無法抑製內心洶湧的情感,伸出另一隻手,用指腹,極其輕柔地、笨拙地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和冰碴。
“傻不傻。”他低聲說,這三個字裏包含了太多複雜的情緒——責備、心疼、震撼,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、濃得化不開的寵溺。
這個細微的動作,這聲低沉的“傻不傻”,讓雪兒徹底怔住了。她仰頭看著他,忘記了哭泣,忘記了寒冷。在他深邃的眼眸裏,她看到了冰雪消融的痕跡,看到了那從未向她展露過的、如同火山內部般滾燙的情感。
風雪依舊在周圍咆哮,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他們兩人,在這片白色的混沌中緊緊依靠。
“走,先離開這裏。”顧北方深吸一口氣,穩住翻騰的心緒,恢複了理智。他放棄了摩托車,拉著雪兒的手,將她護在身前,用自己寬闊的後背為她擋住大部分風雪,兩人相互攙扶著,一步一步,朝著有燈光、有溫暖的方向艱難前行。
他的手始終沒有鬆開,那堅定而溫暖的力度,透過彼此的手套,仿佛直接烙印在了雪兒的心上。她知道,這場幾乎撼動城市的暴風雪,卻為她吹散了顧北方心中最後、也是最厚重的那層迷霧。
南國的暖風,終於以其決絕的姿態,席卷了北國的冰原,點燃了那深埋於凍土之下的、沉默的情焰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