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8章 牆外驚鴻影
字數:3728 加入書籤
感業寺的鍾聲餘韻未絕,仍在清晨的山穀間低回。李瑾帶著李福,並未徑直走向寺院的山門。那太過顯眼,也太過唐突。他沿著寺院外圍高大、略顯斑駁的灰牆,緩步而行,裝作是偶然路過的香客,或是被鍾聲吸引前來瞻仰的遊人,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視著周遭的一切。
寺院占地頗廣,牆內古木參天,枝椏伸向天空,偶爾可見一角飛簷隱於樹梢之後。周遭異常寂靜,除了風聲、鳥鳴和他們自己的腳步聲,再無其他雜音,與遠處長安城的喧囂判若兩個世界。空氣中彌漫著香火和草木腐爛混合的獨特氣味,平添幾分寂寥與肅穆。
李福緊跟在後,緊張地東張西望,生怕遇到什麽人或惹上麻煩。他實在不明白,阿郎為何偏要跑到這偏僻又晦氣的地方來。
李瑾的心卻提了起來。他知道自己此行目的何在,卻又不知具體能見到什麽,更不知該如何進行下一步。袁天罡的批語如同指引,但前路依舊迷茫。他隻能憑借直覺,尋找可能的契機。
他們繞到寺院側麵,這裏圍牆更高,牆根下雜草叢生,更顯荒僻。牆內似乎有一片空地,或許是僧尼們日常活動的場所。李瑾停下腳步,假裝欣賞牆頭探出的一株蒼勁古鬆,實則屏息凝神,傾聽著牆內的動靜。
起初,隻有風聲過耳。但漸漸地,一陣極輕微的、斷斷續續的啜泣聲,夾雜著女子低低的、壓抑的誦經聲,隨風飄了出來。聲音很輕,若非此地極度安靜,幾乎難以察覺。那哭聲充滿了悲切與無助,誦經聲也毫無平和之意,反而像是絕望中的喃喃自語。
李瑾的心猛地一緊。這高牆之內,禁錮著多少如花生命,在青燈古佛前耗損青春,埋葬希望?曆史的殘酷,此刻以如此具體的聲音形式,敲擊著他的耳膜。
就在這時,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和壓低了的嗬斥聲從牆內傳來:
“哭什麽哭!入了這等地方,還當自己是娘娘主子不成?”
“整日哭喪著臉,沒得觸了黴頭!”
“趕緊把水提回去!誤了時辰,有你好受!”
是年長女尼訓斥年輕尼姑的聲音,刻薄而冷漠。哭泣聲和誦經聲戛然而止,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和木桶碰撞的聲響。
李瑾暗歎一聲。有人的地方就有階層傾軋,這佛門清淨地,看來也非淨土。
他正欲轉身離開,另尋他處觀察,目光無意間掃過前方不遠處的牆角。那裏,靠近牆根的地方,似乎有一個小小的、因雨水衝刷或動物刨挖形成的缺口,不大,僅能容小動物穿過,但位置頗為隱蔽。
鬼使神差地,李瑾朝那個缺口走了過去。李福想阻止,卻見小主人神色凝重,不敢出聲。
李瑾蹲下身,湊近那個缺口。視線穿過雜草,恰好能看到牆內一角景象——那似乎是一處井台,井台邊,一個穿著灰色緇衣的瘦弱身影,正費力地提起一桶水。看背影,應是個年輕比丘尼。
李瑾正想移開目光,避免窺人隱私,那提水的比丘尼卻因水桶沉重,踉蹌了一下,下意識地轉過身,將水桶暫時放在井沿上,微微喘息著,抬手用衣袖擦拭額角的汗水。
就在她轉身抬頭的刹那,李瑾的呼吸驟然停滯,瞳孔猛地收縮!
盡管隔著一段距離,盡管她一身寬大破舊的緇衣,未施粉黛,發絲被汗水黏在略顯蒼白的額角,形容憔悴……但那張臉!那張融合了柔美與堅毅、眉眼間依稀可見絕代風華的容顏!
是武媚娘!
絕不會錯!縱然此刻的她,與李瑾記憶中那些傳世畫像、影視形象中威儀天下的女皇判若兩人,但那份獨特的、深邃眉眼間蘊藏的不甘與倔強,那份即便身處泥濘也難掩的獨特氣質,是任何困苦都無法完全磨滅的!
她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年紀,正是女子最好的年華,此刻卻在這冷寂的寺院中,做著粗重的活計,忍受著嗬斥。她的眼神空洞地望著遠處的天空,那裏麵沒有淚,也沒有光,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、幾乎要將人吞噬的絕望和……死寂。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已燃盡,隻剩下麻木的軀殼,在日複一日的煎熬中等待最終的解脫。
李瑾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,幾乎無法呼吸。曆史的畫卷,以一種無比殘酷和真實的方式,在他麵前展開。這就是未來將要君臨天下、改唐為周的一代女皇?這就是袁天罡口中“與當世鳳格交纏”的另一位主角?此刻的她,脆弱得如同風中殘燭,仿佛下一刻就會徹底熄滅。
一種前所未有的衝擊,混雜著曆史的震撼、命運的荒謬、以及一種深切的同情,席卷了李瑾。他不再是曆史的旁觀者,而是真切地看到了曆史主角的苦難。這種衝擊,遠比閱讀任何史書都要強烈百倍。
就在這時,院內再次傳來腳步聲,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女尼走了過來,看到站在井邊發呆的武媚娘,眉頭一皺,語氣不善地催促道:“武才人,動作快些!禪堂還等著灑掃呢!莫要偷懶!”
武才人!這個稱呼,如同最後一道驚雷,證實了李瑾的猜測。
武媚娘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,迅速低下頭,掩去所有情緒,低聲應了句:“是。” 然後,她彎下腰,重新提起那沉重的水桶,步履蹣跚地,朝著寺院深處走去。那單薄的灰色背影,在空曠的院落和巨大的古樹映襯下,顯得那麽渺小,那麽無助,仿佛隨時會被這幽深的寺院吞噬。
李瑾僵在原地,保持著蹲踞的姿勢,久久未動。直到武媚娘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院落的拐角,直到院內再無聲息,他依然無法從那種巨大的震撼中回過神來。
牆外的驚鴻一瞥,短暫得如同幻覺,卻在他心中刻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。
“阿郎?阿郎?”李福擔憂的聲音將他從失神中喚醒,“您怎麽了?臉色這麽白?可是看到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?” 在李福看來,這地方邪門,阿郎定是衝撞了什麽。
李瑾緩緩站起身,因蹲得太久,雙腿有些發麻,身形晃了晃。他搖了搖頭,聲音有些沙啞:“沒什麽……我們回去吧。”
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堵高大、冰冷的灰牆,仿佛要將剛才看到的那一幕,牢牢刻在心裏。然後,他轉身,頭也不回地朝著來路走去。
回程的路上,李瑾異常沉默。李福不敢多問,隻覺得小主人周身籠罩著一層前所未有的低氣壓,比來時更加沉重。
那個在井邊汲水的、絕望而麻木的灰色身影,與史書中那個殺伐果斷、睥睨天下的女帝形象,在李瑾腦中不斷交錯、重疊。巨大的反差,帶來的是更深的悸動。
他原本或許隻是抱著觀察曆史、或許順便為自己謀取出路的心態。但此刻,一種更強烈的、更具體的情感在他心中滋生——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樣一個擁有無限可能性的生命,在絕望中枯萎。曆史的軌跡固然強大,但袁天罡說他乃“星外異數”,不正意味著他本身就代表著變數嗎?
改變她的命運,或許,也就是在改變他自己的命運,甚至……改變這片天空下,未來的走向。
一種前所未有的決心,如同破土的幼苗,在他心中瘋狂生長。感業寺的鍾聲,武媚娘那驚鴻一瞥的淒涼身影,共同敲響了他內心深處的某個開關。
他必須做點什麽。必須接近她。必須找到一種方式,在那片死寂的絕望中,投入一顆石子,哪怕隻能激起一絲微瀾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