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9章 夜夢女帝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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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自感業寺歸來,李瑾便有些神思不屬。白日裏,他強打精神,或翻閱書卷,或繼續他那改進“淨琉璃”配比的實驗,試圖用具體的事務來壓製內心翻騰的思緒。但那個在井邊汲水的、絕望而麻木的灰色身影,總是不經意間闖入他的腦海,與史書中那個威儀天下、日月當空的女皇形象激烈碰撞,帶來一陣陣難以言喻的心悸。
    夜幕降臨,陋室孤燈。李瑾躺在硬板床上,輾轉反側。白日的刻意壓製,在夜深人靜時,反而化作更洶湧的暗流,衝擊著他的理智。窗外風聲嗚咽,仿佛夾雜著感業寺那沉鬱的鍾聲,又似有女子低低的啜泣,若有若無,縈繞耳際。
    不知過了多久,疲憊終於將他拖入了混亂的夢境。然而,這並非安寧的睡眠,而是一場光怪陸離、時空交錯的漩渦。
    他仿佛又站在了感業寺那斑駁的灰牆之外,透過那個小小的缺口向內窺視。井台依舊,古樹依舊,但院中空無一人,隻有慘白的月光灑滿地麵,一片死寂。他心中焦急,想要看得更清楚,身體卻像被釘在原地,動彈不得。
    忽然,景象扭曲、變幻。感業寺的院落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巍峨輝煌、燈火通明的宮殿。金碧輝煌的柱礎,雕龍畫鳳的屏風,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龍涎香氣。他發現自己站在大殿的角落,如同一個透明的幽靈。
    大殿之上,丹陛龍椅中,端坐一人。那人頭戴帝冕,垂下的旒珠遮住了麵容,但一身明黃色的龍袍,繡著日月星辰,散發出無與倫比的威嚴與壓迫感。殿內百官俯首,山呼萬歲,聲音震耳欲聾。
    是武則天!是登基稱帝、改唐為周的她!
    李瑾心中劇震,想要靠近看清,卻見那龍椅上的人緩緩抬起了手,輕輕揮退了百官。頃刻間,大殿內空曠下來,隻剩下他們二人……不,是李瑾這個無形的觀察者,和那位至高無上的女帝。
    女帝緩緩抬起頭,旒珠碰撞,發出清脆的聲響,露出了真容。正是白日所見的武媚娘那張臉!但此刻,這張臉上再無半分憔悴與麻木,取而代之的是掌控天下的絕對自信、曆經風霜的深沉,以及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。她的眼神銳利如刀,仿佛能穿透虛空,直射到李瑾的靈魂深處!
    她看到了他!盡管他隻是一個夢境中的虛影!
    “你,來了。”女帝開口,聲音不高,卻帶著金石之音,在大殿中回蕩,仿佛直接敲擊在李瑾的心神上。
    李瑾想要開口,卻發不出任何聲音。
    女帝站起身,一步步從丹陛上走下。龍袍曳地,發出沙沙的聲響,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時空的節點上。她走到李瑾“麵前”,雖看不見他,目光卻精準地鎖定了他所在的位置。
    “朕,等了你很久。”她的語氣平淡,卻蘊含著不容抗拒的力量,“或者說,等一個像你這樣的‘變數’,等了很久。”
    場景再次變幻。宮殿如潮水般退去,他們又回到了感業寺那口古井旁。隻是此時,寺院破敗不堪,斷壁殘垣,如同經曆了一場浩劫。武媚娘依舊穿著那身灰色的緇衣,站在井邊,但眼神已與白日截然不同,那裏麵燃燒著不甘的火焰和近乎偏執的求生欲。
    “你看這口井,”她指著幽深的井口,聲音帶著一絲譏誚,“多少紅顏枯骨,沉於其中?朕,差一點也成為其中之一。”
    井水中,忽然浮現出種種幻影:她初入宮時的明媚嬌憨,太宗駕崩時的恐懼無助,被發放感業寺時的絕望悲涼,以及……在無數個孤寂的夜晚,對權力和生存的渴望如何像藤蔓一樣瘋狂滋長。
    “世人皆言朕狠毒,戀棧權位。”她的聲音冷冽,“可知這深宮、這尼庵,本就是吃人的地方!不爭,便是死路一條!朕隻是想活下去,想活得不再任人宰割!”
    幻影再變,出現了王皇後、蕭淑妃等人得意或怨毒的臉,出現了高宗李治優柔寡斷又隱含依賴的神情,出現了朝堂上大臣們或鄙夷或畏懼的目光。一幕幕權力傾軋,一場場生死搏殺,以快得令人窒息的速度在李瑾眼前閃過。這是她走過的路,沾滿鮮血,卻也步步驚心。
    最後,景象定格。是感業寺的禪房,夜深人靜,油燈如豆。年輕的武媚娘獨自跪在蒲團上,麵前不是佛像,而是一麵模糊的銅鏡。鏡中映出的,既是她此刻憔悴的容顏,又隱約重疊著未來那個冠冕堂皇的女帝影像!
    兩個時空的武媚娘,透過一麵虛幻的鏡子,目光交匯!
    現實的武媚娘對著鏡中的未來之影,喃喃自語,又像是在質問李瑾:“這條路,是對是錯?這天下,女子為何就不能坐得?若注定要背負千古罵名,為何……不能再早一點?為何要受盡這寺中淒苦?”
    鏡中的女帝影像,嘴角似乎勾起一抹莫測的笑容,目光穿透銅鏡,再次投向夢中的李瑾!
    “異數……”鏡中的女帝朱唇輕啟,與現實中感業寺的武媚娘聲音重疊,“你能看到朕的過去,知曉朕的未來……你來自星外,超脫命軌……你,可能改變這注定的煎熬?”
    轟!
    夢境徹底崩塌!感業寺、宮殿、銅鏡全部消失,李瑾感覺自己急速下墜,墜入一片無盡的黑暗。在黑暗中,隻有那雙眼睛——感業寺井邊的絕望之眼,大殿之上的威嚴之眼,銅鏡中洞悉一切的眼睛——交替出現,緊緊盯著他,仿佛在拷問他的靈魂。
    “啊!”
    李瑾猛地從床上坐起,渾身已被冷汗浸透,心髒狂跳不止,如同要掙脫胸腔。窗外,天色微熹,已是黎明。
    他大口喘著氣,夢境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得可怕,尤其是最後那句拷問:“你可能改變這注定的煎熬?”
    那不是疑問,更像是一種命運的邀約,或者說,是一道擺在他麵前的選擇題。
    是繼續作為一個旁觀者,靜待曆史按照既定軌道發展,等待武媚娘自己熬過感業寺的歲月,然後入宮,開啟她的傳奇,同時也開啟那段充滿血腥與爭議的曆程?
    還是……憑借自己這個“星外異數”的身份,憑借超越時代的見識,去介入,去改變?在她最絕望、最無助的時候,遞過一根稻草,或許就能徹底改變她未來的心態、手段,甚至……改變整個曆史的走向?
    風險巨大。幹預曆史,尤其是幹預一位未來帝王的成長軌跡,後果難以預料。可能引來殺身之禍,可能造成更惡劣的結局。袁天罡的批語是提示,也是警告。
    但……腦海中再次浮現出井邊那個單薄、絕望的灰色身影。與夢中那個執掌天下、卻也孤獨冰冷的帝王身影重疊。
    一種前所未有的衝動,混合著對曆史人物的同情、對改變命運的渴望、以及一種“既然來了,豈能白來”的豪賭心理,在他心中洶湧澎湃。
    他起身走到窗邊,推開窗戶,清晨冰冷的空氣湧入,讓他精神一振。遠方的天際,朝霞初染,為長安城鍍上了一層金邊。
    夢已醒,但夢中的衝擊和抉擇,卻無比真實地壓在他的心頭。
    他知道,自己不能再猶豫了。感業寺的鍾聲,牆內的驚鴻一瞥,昨夜那場交織著過去與未來的大夢,都已將他的命運,與那位困於寺中的未來女帝,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。
    逃避與否認,都已毫無意義。
    他需要一個計劃,一個謹慎而有效的計劃,去接近她,去影響她。不是以救世主的姿態,而是……以一種不引人注目的方式,在她那片絕望的心湖中,投下一顆希望的石子。
    第一步,該怎麽做?李瑾的目光,變得深邃而堅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