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 夜半私授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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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治事雜論》與《大食商賈行記》在感業寺的禪房裏,點燃了武媚娘心中沉寂已久的火焰。連續三個夜晚,她都在油燈下反複研讀那幾卷書稿,每讀一遍都有新的領悟,那些關於分工、效率、人心、布局的論述,像一把把鑰匙,打開了她思維中從未觸碰過的鎖。
但興奮過後,是更深的疑惑。
李瑾到底是誰?這些書稿從何而來?他獻上這些,究竟想要什麽?
第四日黃昏,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。武媚娘在齋堂用完簡單的晚齋,回到禪房時,同屋的老尼已經睡下。她吹熄油燈,和衣躺在硬板床上,卻毫無睡意。窗外雨聲敲打著屋簷,像極了那日在經房初遇時的背景。
就在這時——
篤、篤篤。
極輕的敲擊聲從窗欞傳來,三短一長,帶著某種節奏。
武媚娘渾身一僵,呼吸瞬間屏住。這不是寺中尼眾的敲門方式。她緩緩坐起,黑暗中目光銳利地投向那扇糊著麻紙的窗戶。雨夜,誰會來敲她的窗?
“明空法師。”壓低的聲音從窗外傳來,熟悉而清晰。
是李瑾!
武媚娘的心髒猛地一跳。他竟敢夜闖感業寺?這裏是皇家寺院,夜間有武僧巡邏,一旦被發現,後果不堪設想!她下意識地想要喝問,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。李瑾不是莽撞之人,他既然敢來,必有緣由。
她輕手輕腳地下床,走到窗邊,將窗戶推開一條縫隙。冷雨夾雜著夜風灌入,她看到窗外廊下立著一個披著深色蓑衣的身影,帽簷壓得很低,但那雙在黑暗中依然清亮的眼睛,她認得。
“你瘋了?”武媚娘壓低聲音,語氣中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怒,“這是何處,你也敢——”
“法師莫急。”李瑾的聲音透過雨幕傳來,平靜得可怕,“在下既來,自有把握。請法師移步經房,有要事相商。”頓了頓,補充道,“知客師慧明今晚當值,此刻應在藏經閣清點經卷,一炷香時間內不會到前院來。巡邏的武僧剛過,下一班要兩刻鍾後。”
他竟然連寺中的值守規律都摸清了!武媚娘心中駭然,但同時也生出一絲異樣——這個人,做事縝密得可怕。
“給我理由。”她沒有動,聲音冰冷。
“關於書稿,法師若有疑問,今夜可當麵問清。”李瑾道,“此外,在下有些話,關於法師日後該如何在這寺中自處、積蓄力量,需當麵告知。白日人多眼雜,唯有此刻。”
積蓄力量。這四個字像針一樣刺進武媚娘心裏。她沉默了三個呼吸,最終咬了咬牙:“等我。”
輕輕合上窗戶,武媚娘迅速穿好外袍,將頭發仔細束在僧帽中,又聽了聽同屋老尼均勻的鼾聲,這才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出,融入雨夜的走廊。
經房在後院東側,離她們這些低級比丘尼的禪房有一段距離,但好在沿途有廊廡相連,不必淋雨。她走得很快,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,這是她在宮中多年練就的本事。雨中寺院格外寂靜,隻有簷溜滴答聲和遠處隱約的更鼓。
經房的門虛掩著,透出一線微光。武媚娘推門而入,反手將門掩上。
李瑾已經等在裏麵。他脫去了蓑衣,穿著一身深青色緊身衣靠,顯得幹練利落。經房中央的書案上,點著一盞小油燈,燈芯壓得很低,光線隻照亮桌麵方圓三尺,其餘地方都沉浸在昏暗中。這顯然是精心計算過的,既能讓兩人看清彼此,又不至於讓光線透出窗外太遠。
“你膽子太大了。”武媚娘走到書案另一側,與李瑾隔著燈火相對,目光如刀,“夜闖皇家寺院,若是被巡夜的武僧或是宮中派來的暗哨發現,你我都死無葬身之地。”
“所以,我們的時間不多。”李瑾並不接她的質問,直入主題,“法師連日研讀書稿,可有疑問?”
武媚娘盯著他,緩緩在蒲團上坐下:“疑問太多。第一,這些書稿,你從何得來?其中論述,聞所未聞,卻鞭辟入裏,絕非尋常文人所能著。”
“乃一位隱世高人所著,在下機緣巧合得其傳承。”李瑾早已備好說辭,神色坦然,“高人已仙去,遺命在下擇有緣人傳之。在下觀法師,便是有緣人。”
“第二,”武媚娘不為所動,繼續追問,“你三番五次接近我,究竟所圖為何?莫再說什麽‘投資未來’的虛言,我要聽真話。”
李瑾迎著她的目光,燈火在他眼中跳躍:“真話便是,在下確有所圖。所圖者,一為自保,二為前程。當今天下,看似太平,實則暗流洶湧。在下身如浮萍,無根無基,欲在這長安立足,需尋一株將來能參天的大樹,早早倚靠。而法師你——”他頓了頓,一字一句道,“便是在下眼中,最有可能長成參天大樹的那一株。”
這話說得赤裸而殘酷,將利益交換擺上了明麵。武媚娘卻反而稍稍安心——比起虛無縹緲的“賞識”,赤裸裸的利益訴求更真實,也更可控。
“你就如此篤定,我這株‘樹苗’不會中途枯死?”她語氣譏誚。
“所以在下今日冒險前來,便是要助法師,在這逆境中,先活下來,再積蓄力量,等待破土而出之日。”李瑾身體前傾,壓低聲音,“感業寺是牢籠,但也是屏障。在這裏,無人會過分關注一個先帝的遺妃,這正是你韜光養晦、積蓄力量的絕佳時機。”
武媚娘瞳孔微縮:“說下去。”
“第一,保身。”李瑾伸出第一根手指,“法師在寺中,需做到三點。其一,忍。對所有刁難、冷眼、苛待,皆需忍耐,示弱於人,讓所有人都覺得你已認命,已無威脅。喜怒不形於色,恩怨不掛於口。”
“其二,察。寺中大小執事僧尼,各是什麽性情、有何喜好、彼此關係如何、與宮中何人聯絡,需暗中觀察,默記於心。特別是掌管米糧、衣物、懲戒的執事,以及能與外界傳遞消息的知客、采買等人,需格外留意。”
“其三,交。擇一二看似邊緣、實則關鍵之人,以誠相待,徐徐圖之。不必阿諛奉承,但可適時施以小惠,或展現些許價值——比如,你識文斷字,可幫人代寫家書;你通曉醫理,可為人診治小疾。讓人欠你人情,而非你欠人人情。”
武媚娘靜靜聽著,心中已是波濤洶湧。這些看似簡單的道理,經李瑾如此條分縷析地說出,竟有種撥雲見日之感。她在宮中多年,勾心鬥角見過不少,但如此係統、冷靜地分析處境、製定策略,卻是頭一回見識。
“第二,蓄力。”李瑾伸出第二根手指,“身陷囹圄,不可自棄。需從三處著手。其一,強身。寺中清苦,更需注意飲食起居,力所能及鍛煉體魄。身體是根本,萬不可垮。”
“其二,廣識。感業寺藏經閣中,除佛經外,未必沒有史書、醫典、雜學。借整理經卷之機,廣泛涉獵。不止讀,還要思,要筆記。將讀書心得、時局分析、人物評判,密記於紙,藏於妥處。他日若得機會,這些便是你的資本。”
“其三,”李瑾目光炯炯,“建立自己的消息渠道。寺中並非鐵板一塊,總有縫隙。與負責采買的婆子、灑掃的雜役、乃至守門的武僧,建立若有若無的聯係。不需他們為你冒險,隻需在閑聊中,留意長安城中的流言、宮中的動向、朝堂的風聲。這些零碎信息,拚湊起來,便是外麵的世界。”
武媚娘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膝上收緊。李瑾說的每一點,都切中要害。她之前不是沒想過,但都是零碎的念頭,從未如此係統、清晰地呈現在眼前。這個人,仿佛能看透她所處的困境,並為她量身打造了一套生存和發展的策略。
“第三,待時。”李瑾伸出第三根手指,聲音壓得更低,“等待,是最難的。但時機未到,妄動便是取死。你需要做的,是讓自己在時機到來時,處於最佳的狀態——身體康健,頭腦清醒,信息靈通,甚至……在寺中已有初步的人脈和聲望。如此,當時機叩門,你才能第一時間抓住門環,而不是連站起身的力氣都沒有。”
他停下,看著武媚娘:“這三條,法師可能做到?”
武媚娘沒有立刻回答。她垂眸看著跳躍的燈焰,良久,才緩緩抬起眼:“你所說的‘時機’,究竟指什麽?何時會來?我又如何知道時機已到?”
這是最核心的問題。李瑾心中暗讚,她果然抓住了關鍵。但他不能直接說“高宗李治會來感業寺行香,那便是你的機會”,這太像未卜先知,會引發不可控的猜疑。
“時機,往往孕育在變化之中。”李瑾選擇了一個模糊但合理的說法,“新君登基已有時日,朝局漸穩。先帝嬪妃散居各處,感業寺並非唯一所在。假以時日,宮中或有撫恤之舉,或需人手抄經祈福,或&nply 是年節祭祀,需人協助。此其一。”
“其二,外界風雲變幻,長安城從未真正平靜。任何波動——無論是天災,還是人禍——都可能產生漣漪,波及至此。法師需做的,是讓自己變得‘有用’,在某些人眼中‘有價值’。如此,當時機出現——比如宮中需要一位精通文書、熟悉禮儀的比丘尼協助某些事務時——你才會進入考量的範圍。”
他頓了頓,加重語氣:“而如何讓自己‘有用’、‘有價值’,便在於我剛才所說的‘蓄力’。你讀的書,你暗中觀察了解到的人心向背,你偶爾展現出的能力,甚至你在寺中經營的那點人脈,都可能成為關鍵時刻的砝碼。”
武媚娘深深吸了一口氣。李瑾沒有給出具體的時間表,但這番話讓她看到了希望——一種基於現實分析、可通過自身努力去爭取的希望,而非虛無縹緲的等待。
“你要我忍,要我察,要我交,要我讀書,要我經營。”她總結道,目光銳利,“這些,我都能做到。但你要如何助我?你一個寺外之人,又能做什麽?”
終於問到實質性的合作了。李瑾心中一定,知道她已經初步接受了這套方案。
“我能做的,至少有三。”李瑾伸出三根手指,“第一,為你提供外界的信息。寺中消息閉塞,我雖不才,在長安尚有幾分耳目,朝堂動向、市井流言、乃至宮闈瑣聞,若有所得,可設法傳遞於你。”
“第二,為你解決一些實際的困難。”他繼續道,“寺中清苦,若有需要——比如筆墨紙張,比如一些不易得的書籍,甚至是一些調理身體的藥材——我可暗中籌措,通過穩妥的渠道送入。”
“第三,”李瑾目光堅定,“也是最重要的,我會在外,為你營造‘勢’。”
“勢?”武媚娘蹙眉。
“不錯。”李瑾點頭,“你需要機會,但機會不會憑空掉下來。我需要讓某些人——也許是宮中某些掌事的女官,也許是禮部或宗正寺的官員——在某個時刻,能想起感業寺中,還有一位才學品行俱佳的比丘尼,法號明空。這需要時間,需要契機,更需要……我在外麵的運作。”
他看著她:“但這需要你的配合。你在寺中的表現,你偶爾‘不經意’展露的才能,你與寺中某些人建立的良好關係,都會成為我對外‘說話’的依據。我們裏應外合,方可成事。”
武媚娘沉默了。燈火在她眼中跳躍,映出複雜的光芒。她在權衡,在計算。李瑾的提議,風險極大,但回報也可能極高。他將自己與她捆綁,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。這比空口許諾,更讓人有幾分相信。
“你要如何傳遞消息?寺中管製甚嚴,書信往來極易被發現。”她問出了一個最關鍵的技術問題。
李瑾從懷中取出兩本薄薄的、看似普通的《金剛經》手抄本,推到武媚娘麵前:“以此傳遞。”
武媚娘接過,翻開。乍看之下,就是普通的經文抄寫,字跡工整。但當她仔細看去,卻發現某些字的筆畫,似乎有極其細微的加粗或延長,若不刻意尋找,根本不會注意。
“這是……”她凝神細看。
“一種小把戲。”李瑾低聲道,“我將要傳遞的信息,先用隻有你我知曉的規則,轉換成數字。然後,在這些經文的特定位置,按照數字,對某些字的筆畫做極其細微的改動。比如,第一頁第三行第七個字,右點加重,可能代表‘宮’;第二頁第五行第二個字,撇畫略長,可能代表‘中有變’。接收者按規則反向解讀即可。”
他指了指經書:“這兩本,一本是我給你的範本,上麵有譯碼規則,藏在經頁夾層中。另一本是空白,你可用來回複。改動筆畫需用特製的、與紙張顏色完全一致的漿液,寫後即幹,肉眼難辨,但用我給你的另一種藥水塗抹,字跡會短暫顯形。看過即焚。”
武媚娘倒抽一口涼氣。如此精巧隱秘的傳信方式,她聞所未聞!這絕非臨時起意能想出的,必然是經過深思熟慮、甚至可能早有準備的方案!李瑾此人,心思之縝密,手段之奇詭,遠超她想象!
“此法……可靠嗎?”她聲音有些幹澀。
“隻要小心,應無大礙。”李瑾道,“經書在寺中流通尋常,不易惹疑。每次傳遞,我會將做了記號的經書混入其他供奉的經書中送入。你拿到後,依規則譯出即可。你要回複,便在空白本上做好記號,置於經房東北角書架從下往上數第三格、最內側的那卷《法華經》中。我每隔十日,會借故來寺一次,暗中取走。”
他連交接地點和方式都想好了!武媚娘看著眼前這個清瘦的年輕人,忽然感到一股寒意,但寒意中又夾雜著一絲難以抑製的興奮。與如此人物合作,固然危險,但或許……真的能掙出一線生機!
“我如何信你?”她最後問道,目光灼灼,“你若出賣我,我萬劫不複。你若有異心,我防不勝防。”
李瑾坦然迎上她的目光:“法師當下,除了信我,還有更好選擇麽?”這話殘酷而真實。“至於出賣,於我何益?將你之事揭發,我最多得些賞銀,卻要背負背信棄義之名,更徹底斷送一條可能通往高處的路。而若助你,他日你若得勢,我便是從龍之功。這筆賬,在下算得清。”
他站起身,重新披上蓑衣:“言盡於此。法師是聰慧絕頂之人,其中利害,自有判斷。下次我來,會是十日後。若法師願攜手,屆時經房一見。若不願……”他頓了頓,“那便當從未見過在下,這些書稿,燒了便是。”
說完,他不再多言,推開經房門,悄無聲息地融入夜雨之中。
武媚娘獨自坐在經房裏,對著那盞孤燈,看著麵前兩本看似平常的《金剛經》,久久未動。雨聲漸漸小了,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,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。
她伸出手,輕輕撫過經書的封皮,指尖冰涼。
忍、察、交、讀書、經營、等待……還有這套精密的傳信之法。李瑾為她鋪開了一條清晰得可怕的路,也將她拖入了一個危險得驚人的局。
但,這黑暗中透出的微光,這絕境中伸出的手,她有什麽理由拒絕?
她緩緩握緊了經書,眼中最後一絲猶豫,被決絕取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