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風雨夜歸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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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李瑾的身影消失在夜雨深處,經房的門被無聲掩上,仿佛從未有人來過。武媚娘獨自坐在書案前,那盞孤燈的火苗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搖曳不定,將她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壁上,拉得細長而扭曲。
    她一動不動,目光落在麵前攤開的兩本《金剛經》上。經書封皮粗糙,紙頁泛黃,與寺中成千上萬的經卷無異。但此刻在她眼中,這兩本尋常經書卻重若千鈞——它們是連接她與外麵那個瘋狂世界的唯一繩索,是黑暗中遞來的一把雙刃劍。
    雨聲漸瀝,敲打著窗紙。遠處傳來隱約的梆子聲,已是三更天了。同屋的老尼鼾聲均勻,對今夜發生的一切毫無察覺。武媚娘緩緩伸出手,指尖觸碰到經書冰涼的封皮,那觸感讓她微微一顫。
    她該信他嗎?
    這個問題在腦海中反複盤旋。李瑾此人,神秘得可怕。他能輕易闖入戒備森嚴的皇家寺院,能摸清巡夜武僧的規律,能拿出那些聞所未聞的奇書,能設計出如此精密的傳信之法——這絕不是一個普通宗室子弟能做到的。他背後還有什麽?他真正的目的又是什麽?
    “投資未來……”她低聲重複著這個詞,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弧度。她武媚娘,太宗皇帝的才人,如今淪落感業寺、朝不保夕的比丘尼,竟成了別人眼中的“投資”?
    可偏偏,這番“投資”的說辭,比任何花言巧語都更讓她動搖。因為她太清楚這個世界的規則了——沒有無緣無故的好,隻有赤裸裸的利。李瑾圖她將來可能的價值,這反而真實。若他口口聲聲說什麽賞識、憐惜,她倒要懷疑是陷阱了。
    她翻開那本標注為“範本”的《金剛經》,就著昏黃的燈光,仔細辨認著字裏行間那些細微的筆畫變化。果然,在一些特定的位置,某些字的點、橫、撇、捺有著幾乎難以察覺的加粗或延長。若不刻意尋找,根本不會注意。而在經書最後幾頁的夾層中,她發現了一張極薄的絹紙,上麵用蠅頭小楷寫滿了字符與數字的對應規則,以及藥水的配製與使用方法。
    這套方法之精巧,讓她脊背發涼。這需要何等的細心與謀算?李瑾為此準備了多久?
    “忍、察、交、強身、廣識、建渠道……”她默念著李瑾傳授的六字要訣,每一個字都像錘子敲在心上。這些不是空泛的大道理,而是具體可行的方法。如何在寺中低調隱忍,如何觀察人事,如何結交關鍵人物,如何強健體魄,如何利用藏經閣廣博涉獵,如何從灑掃雜役口中套取外界消息……他甚至連細節都想到了。
    這個人,仿佛能看透她所處的困境,並為她量身打造了一套生存與發展並重的策略。這不隻是雪中送炭,這是在教她如何自己生火取暖。
    武媚娘閉上眼,腦海中浮現出李瑾說話時的神情——平靜,篤定,眼神深處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洞徹。他沒有憐憫,沒有施舍,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性分析。而這種理性,在此刻的她看來,比任何溫情都更可靠。
    雨聲漸大,敲打著瓦簷,發出劈啪聲響。一陣冷風從窗縫鑽入,吹得燈焰劇烈搖晃。武媚娘下意識地伸手護住燈火,指尖感受到些許暖意。
    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在太宗皇帝身邊侍奉筆墨時,曾聽那位英明神武的帝王點評朝臣:“世上之人,或為利來,或為名往,或為情困。唯有一種人最難駕馭——他為的,是你看不懂的東西。”
    當時的她不解其意。現在,她忽然有些明白了。李瑾圖利嗎?圖。但他圖的不是眼前小利,而是潑天的大利。他圖名嗎?或許。但他要的名,絕非詩會揚名、士林稱頌那種虛名。那他還圖什麽?
    “為的是你看不懂的東西。”太宗皇帝的聲音仿佛在耳邊響起。
    武媚娘睜開眼,眸中閃過一絲銳芒。看不懂又如何?隻要他的利益與自己的前路綁定,隻要他真有能耐將自己從這泥潭中拽出,那便夠了。至於他背後還有什麽,那是以後要考慮的事。
    當下最要緊的,是活下去,是積蓄力量,是等待時機——正如李瑾所說。
    她小心收好經書和絹紙,將“範本”藏在禪房角落一塊鬆動的地磚下,將“空白本”塞入懷中貼身收藏。然後吹熄油燈,摸黑回到硬板床上躺下。
    黑暗中,她睜著眼,聽著窗外淅瀝的雨聲,聽著同屋老尼綿長的鼾聲,聽著自己逐漸平穩有力的心跳。
    一夜無眠。
    同一時刻,長安城的夜雨愈下愈大。
    李瑾穿著深色蓑衣,像一道幽靈,穿梭在坊間的街巷中。他避開了主幹道,專挑偏僻小巷行走。雨水順著鬥笠邊緣流淌成線,打濕了他的肩頭。靴子踩在積水裏,發出輕微的噗嗤聲。
    離開感業寺的過程比潛入時更加凶險。他剛翻出寺院西側一段較矮的圍牆,就險些與一隊巡夜的武僧撞個正著。幸虧他提前觀察過地形,及時躲進一處假山石的陰影中,屏息凝神,直到那隊武僧提著燈籠、罵罵咧咧地走遠,才敢繼續行動。
    雨水掩蓋了他的蹤跡,但也讓夜路更加難行。長安城實行宵禁,此刻街上空無一人,隻有巡街的金吾衛隊伍偶爾經過。李瑾憑借著對坊市布局的記憶和原主殘留的些許印象,在迷宮般的巷弄中迂回前進。
    他的大腦在高速運轉,複盤著剛才與武媚娘會麵的每一個細節。
    冒險嗎?當然冒險。夜闖皇家寺院,一旦被發現,就是死罪。但他不得不冒這個險。時間不等人,武媚娘在感業寺多待一天,就多一分被磨去銳氣的可能,也多一分意外發生的風險。他必須盡快與她建立實質性的聯係,將合作的框架敲定。
    效果如何?從武媚娘最後的反應看,她動搖了,也心動了。那套“密碼通信”的方法鎮住了她,那六字要訣說到了她心坎裏。但她不會輕易全盤信任,這需要時間,也需要他後續持續地“投喂”有價值的信息和幫助。
    下一步該怎麽做?李瑾一邊在雨夜中疾行,一邊思索。首先,要盡快建立起穩定的信息傳遞渠道。感業寺那邊,武媚娘需要時間消化、踐行他給的建議,並嚐試用那套密碼本傳回第一封信。這大概需要十天半月。
    而這十天半月,他自己也不能閑著。他需要賺錢,需要人脈,需要盡快在長安立足。“淨琉璃”的試驗必須加速,王掌櫃那條線可以用,但要小心控製,不能讓他窺見全貌。杜銘那邊,或許也該適時接觸一下,那個京兆杜氏的公子哥,是打入長安年輕士子圈子的不錯跳板。
    還有……李瑾忽然想起那日西市巧遇的袁天罡。那位神秘的老道士,一眼看穿他“星外異數”的底細,卻並未點破,反而似有深意。此人必須留意,是敵是友尚未可知。
    “咳咳……”一陣冷風夾著雨絲灌入咽喉,李瑾忍不住低咳兩聲,拉緊了蓑衣。這具身體還是太弱,病愈不久,今夜又淋了雨,恐怕要染風寒。回去得讓李福熬碗薑湯。
    他拐進崇仁坊,坊門早已關閉,但西北角有一段年久失修的土牆,他早已探明,可以從那裏攀爬進去。就在他靠近土牆,準備借力上躍時,忽然,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,打破了雨夜的寂靜!
    李瑾心頭一緊,迅速閃身躲進牆根的陰影裏,屏住呼吸。這個時候,能在宵禁的街道上縱馬疾馳的,絕非尋常人物!
    隻見兩騎快馬從坊外主街飛馳而過,馬上騎士穿著蓑衣,看不清麵目,但鞍邊懸掛的令牌在偶爾閃過的電光中反射出金屬的冷光——是宮中禁軍的令牌!
    這麽晚了,宮中禁軍匆匆出宮,所為何事?李瑾的心提了起來。是宮中出了什麽事?還是邊疆有變?
    馬蹄聲迅速遠去,消失在雨幕中。李瑾等了片刻,確認再無動靜,才從陰影中走出,利落地翻過土牆,落入崇仁坊內。落地時腳下打滑,險些摔倒,他穩住身形,抹了把臉上的雨水,朝著自家小院的方向快步走去。
    雨越下越大,砸在坊間的屋瓦上,劈啪作響,仿佛在敲打著某種不安的節拍。
    回到小院時,已近四更天。李福居然還沒睡,就著一盞油燈,在堂屋縫補衣物,聽到門響,急忙起身,看到渾身濕透、麵色蒼白的李瑾,嚇了一跳。
    “阿郎!您這是……”李福連忙上前,接過蓑衣,觸手冰涼。
    “無妨,出去走了走,遇雨了。”李瑾擺擺手,聲音有些沙啞,“福伯,勞煩煮碗薑湯來。”
    李福欲言又止,看著小主人疲憊卻異常明亮的眼神,最終把話咽了回去,轉身去了灶間。阿郎自病愈後,行事愈發莫測,他這老仆,隻需照顧好起居便是。
    李瑾換了幹爽衣物,坐在堂屋,就著燈光,攤開一張長安城的粗略草圖——這是他自己憑記憶繪製的。他的手指點在感業寺的位置,又滑向皇城,再滑向崇仁坊……腦海中,今夜所見所聞,與已知的曆史脈絡交織碰撞。
    “風雨欲來啊……”他低聲自語。不僅是指窗外的疾風驟雨,更是指這座龐大帝國看似平靜表麵下,正在湧動的暗流。而他,已經一腳踏入了這漩渦的邊緣。
    薑湯很快煮好,李福端來,李瑾一飲而盡,一股暖流從喉嚨直抵胃腹,驅散了些許寒意。
    “阿郎,早些歇息吧。”李福勸道。
    “嗯。”李瑾點點頭,卻並未起身。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,雨勢似乎小了些,但雲層依舊厚重,看不到半點星光。
    感業寺中,那盞孤燈想必早已熄滅。那個同樣無眠的女子,此刻在想些什麽?是否已經開始研讀那本密碼範本?是否在腦海中勾勒他所說的那條“生存與發展”之路?
    他們之間這條以風險與野心編織的脆弱紐帶,能否經得起即將到來的風雨?
    李瑾不知道答案。他隻知道,從今夜起,他與她的命運,已經以一種奇異而危險的方式,捆綁在了一起。前路艱險,步步殺機,但既然選擇了,便再無回頭路。
    他吹熄油燈,走入內室。躺在床上,聽著漸漸稀疏的雨聲,困意終於襲來。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,他腦海中最後的畫麵,是武媚娘在經房燈下那雙清冷而倔強的眼睛。
    那眼睛裏,有懷疑,有掙紮,但最終,燃起了一絲微弱的、名為希望的火光。
    這就夠了。
    接下來的幾日,長安城籠罩在連綿的陰雨中。李瑾染了風寒,低燒咳嗽,隻得在家中將養。李福悉心照料,湯藥不斷,病情總算沒有加重。
    臥病期間,李瑾並未閑著。他讓李福去西市買了些質量更好的石英砂、純堿和石灰石,繼續秘密改進“淨琉璃”的配方。同時,他開始梳理原主的記憶,更細致地了解這個時代的社會規則、人際關係網絡,特別是宗室子弟這個尷尬身份可能帶來的便利與限製。
    王掌櫃來過一次,旁敲側擊地問起“淨琉璃”的進展。李瑾以“古籍殘缺,尚需時日推敲”為由搪塞過去,但透露了些許“已有小成,不日可現”的口風,吊足了他的胃口。王掌櫃心領神會,留下些滋補品,笑眯眯地告辭。
    杜銘那邊也派人送來了請柬,邀請他參加旬日後的曲江池詩會。李瑾收下請柬,回帖稱病體未愈,屆時若好轉,定當前往。這是一個信號,表明他願意進入那個圈子,但又不顯得過於急切。
    他在等待。等待身體康複,等待“淨琉璃”的突破,等待……感業寺那邊的回音。
    第十日,雨終於停了,天空放晴。李瑾的風寒也基本痊愈。他換上那身半舊的青色袍衫,再次以“為長明燈添香油、請教經義”為由,前往感業寺。
    一切如常。知客僧慧明見是他,已不甚驚訝,例行公事地引他入內,讓他自行去偏殿等候。李瑾在偏殿佯裝翻閱經書,目光卻不時掃向經房方向。
    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,他借口如廁,離開偏殿,狀似隨意地走向經房。經房內空無一人。他迅速走到東北角書架,手指摸向從下往上數第三格,最內側——那裏果然多了一卷《法華經》。
    李瑾的心跳快了一拍。他迅速抽出經卷,入手便覺重量有異。他不動聲色地將經卷揣入懷中,回到偏殿,又坐了約一刻鍾,才向知客僧告辭離去。
    回到崇仁坊小院,緊閉房門。李瑾點燃油燈,取出那卷《法華經》,快速翻閱。在特定的頁碼、特定的行數、特定的字上,他看到了那些細微的、常人絕難發現的筆畫修飾。
    他取出早已備好的、按照絹紙上方法配製的藥水,用細毛筆蘸取,輕輕塗抹在那些做過標記的字上。很快,一行行淡褐色的字跡,在紙張上顯現出來。
    字跡清秀而有力,是武媚娘的手筆。內容很簡單,隻有三句話:
    “經已閱,法已受。寺中慧明貪利,可交。聞宮中欲繕寫《一切道經》,或有機。”
    李瑾盯著這短短三行字,看了許久,嘴角緩緩勾起一絲笑意。
    “經已閱,法已受”——她接受了他的建議和合作方式。
    “寺中慧明貪利,可交”——她已經開始“察”和“交”,並給出了第一個有價值的信息:知客僧慧明貪財,可以錢財結交。這是建立內應的重要突破口。
    “聞宮中欲繕寫《一切道經》,或有機”——她甚至已經利用寺中可能的信息渠道(或許是采買的雜役,或許是其他尼姑的閑聊),捕捉到了一個潛在的機會!宮中要大規模抄寫道經,可能需要從各寺院抽調精於書法的僧尼協助!這是一個能讓武媚娘“有用”、進入某些人視線的絕佳機會!
    好快的動作!好敏銳的嗅覺!不過短短十日,她不僅消化了他的建議,還迅速付諸行動,並找到了第一個可能的突破口!
    李瑾心中的一塊石頭,稍稍落地。合作的第一步,成了。武媚娘不僅接過了他拋出的橄欖枝,還立刻展現了她的價值與能力。
    他小心地將顯示字跡的頁麵在燈焰上點燃,看著它們化為灰燼。然後,他鋪開紙筆,開始構思回信。
    他需要肯定她的進展,提供結交慧明的具體建議(如何投其所好又不引人懷疑),分析“繕寫道經”這個機會的可能性與風險,並給出下一步的行動方向——比如,如何讓她的書法在“不經意間”被看到,如何打探具體負責此事的官員等等。
    同時,他也要開始自己的行動了。王掌櫃那邊的“淨琉璃”需要加快,杜銘的詩會要去露個麵,還有,得想辦法打聽一下,宮中要繕寫《一切道經》的消息是否確實,具體由哪個衙門負責……
    燈火下,李瑾伏案疾書,神情專注。窗外的長安城,華燈初上,夜市將開,又是一個尋常的夜晚。但在這座巨大城市不起眼的角落裏,一場悄然改變曆史的秘密盟約,已經寫下了第一個音符。
    風雨夜歸人,已悄然推開了一扇門。門後的道路,漫長而險峻,但方向,已然明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