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 霓裳羽衣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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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盛夏七月,長安城熱浪蒸騰,然而位於皇城北側的蓬萊宮太液池畔,卻是清風徐來,碧波粼粼,蓮葉接天,帶來絲絲涼意。今日是七月初七,乞巧節,亦是宮中例行的賞荷納涼之會。雖非正旦、冬至等大節,但因著時令佳景與佳節相合,帝後常會設宴於太液池畔的水殿,邀集親近宗室、部分重臣及有才名的文士參與,算是一場規模不大、但頗為風雅的宮中私宴。
    李瑾的名字,赫然在受邀之列。這並非他詩名已盛到足以直達天聽,而是王皇後借“賞荷宴以詩文會友”之機,向皇帝李治提了一句“聞有宗室子李瑾,詩才清麗,於香道亦有巧思”,李治隨口應允,他便有了這入宮赴宴的資格。這其中,既有王皇後的“投石問路”,亦有杜家、周女官暗中運作之功,更是李瑾獻上的“龍腦蘇合香”確實合了皇帝心意——據周女官遞出的消息,陛下近日常宿書房批閱奏疏,用了那提神香,頗覺受用,對進獻之人也略有印象。這便夠了。
    這是李瑾第二次踏入宮禁,心境與初見王皇後時已大不相同。少了些初臨貴地的忐忑,多了幾分沉靜與審慎。他深知,今日這場宴席,才是真正踏入長安權力核心外圍的試金石。所見所聞,一言一行,皆需慎之又慎。
    宴會設在太液池北岸的“清暉水殿”,臨水而建,四麵軒敞,垂以輕紗,湖光山色一覽無餘。殿內鋪設茵褥,陳設雅致,不尚奢華,卻處處透著皇家氣派。絲竹之音悠揚,宮娥穿梭,捧來時令瓜果、冰鎮酪漿,驅散了暑意。
    李瑾坐在靠近殿門、相對邊緣的席位上,這是他宗室子弟中“遠支”且“白身”的身份使然。他今日穿了一身嶄新的淺青色圓領襴袍,是杜銘特意為他置辦的,料子、剪裁皆合時宜,既不失禮,也不過分招搖。他姿態端正,目不斜視,隻以餘光悄然觀察著殿內情勢。
    帝後尚未駕臨。殿中已到了不少人。上首主位自然是空著的,左右下首的席位漸次坐滿。左側多是宗室親王、郡王及駙馬都尉等皇親,右側則是宰相、三省六部要員及一些文學侍從之臣。李瑾看到了幾個“熟人”——杜銘坐在其父杜如晦(已故)的侄孫杜楚客下首,見他看來,微微頷首示意。許元瑜亦在席,位置更靠前些,正與一位年長的文官低聲交談。他還瞥見了那位在曲江詩會上有過一麵之緣、出身滎陽鄭氏的鄭姓士子,坐在一群年輕官員中,神色矜持。
    氣氛看似輕鬆,實則暗流湧動。宗室與朝臣之間,老臣與新貴之間,甚至後宮女眷的娘家勢力之間,都存在著微妙的關係與無形的界限。低聲的交談,偶爾交換的眼神,舉杯時的姿態,無不透著官場的學問。
    約莫一刻鍾後,內侍高唱:“陛下、皇後殿下駕到——”
    殿內眾人立刻肅然起身,躬身行禮。李瑾隨著眾人俯身,隻聽環佩輕響,香風微拂,一行人自殿後轉入。他不敢抬頭直視,隻瞥見一襲明黃色的袍角與鳳紋裙裾從眼前經過,在上首主位落座。
    “眾卿平身,今日佳節私宴,不必過於拘禮。”一個溫和清朗,略帶幾分慵懶的男聲響起,正是當今皇帝李治。
    “謝陛下,皇後殿下。”眾人謝恩歸座。
    李瑾這才稍稍抬眼,向上首望去。正中主位上的皇帝李治,年約二十五六,麵容清俊,略顯蒼白,眉眼間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文秀之氣,隻是眼圈下有些淡淡的青影,透出幾分疲憊。他頭戴翼善冠,身著常服,姿態隨意地倚著憑幾,目光掃過殿內眾人,帶著一種疏離的審視。這便是那位在曆史上性格有些優柔、體弱多病,卻在位前期頗有作為、後期大權旁落的高宗皇帝。此刻的他,尚未被風疾徹底折磨,但已能看出幾分倦怠。
    他身側的皇後王氏,今日盛裝出席,頭戴龍鳳花釵冠,身著深青禕衣,妝容精致,儀態萬方,努力維持著皇後的端莊與威儀。隻是她的笑容略顯僵硬,目光在與皇帝偶爾交匯時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討好與緊張。李瑾注意到,皇帝落座後,似乎並未多看皇後幾眼,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下首左側靠近禦座的一名宮裝麗人身上。
    那女子坐在僅次於皇後的位置,穿著一身煙霞色縷金百蝶穿花宮裝,雲鬢高綰,斜插一支赤金點翠步搖,容顏嬌豔明媚,尤其是一雙桃花眼,顧盼生輝,此刻正含笑望著皇帝,眼波流轉間,風情萬種。她身姿曼妙,氣質與王皇後的端莊截然不同,更顯嬌柔嫵媚。這便是如今寵冠後宮的蕭淑妃了。李治的目光,顯然更願意停留在她身上。
    “聽聞今日教坊司排了新編的《霓裳羽衣舞》,朕心甚悅。這乞巧佳節,正當觀舞賞樂,以遣永日。” 李治笑道,語氣輕鬆了許多。
    “陛下說的是。” 蕭淑妃立刻接口,聲音嬌脆,“臣妾也聽聞此舞精妙絕倫,早想一睹為快呢。”
    王皇後笑容不變,點頭道:“陛下喜歡就好。” 隻是指尖微微收緊了袖口。
    宴會正式開始。珍饈美饌流水般呈上,樂工奏起舒緩的雅樂。席間眾人紛紛向帝後敬酒,說著吉祥話。李瑾位卑言輕,隻隨大流舉杯遙祝,並不多言,默默觀察。
    酒過三巡,氣氛漸熱。李治似乎興致不錯,還與幾位近臣討論了幾句荷花品種與詩詞。王皇後偶爾插言,努力想加入話題,但總顯得有些生硬。蕭淑妃則巧笑嫣然,不時為李治布菜斟酒,言談嬌憨,引得李治開懷。
    就在此時,殿外樂聲一變,從舒緩轉為空靈縹緲。數名身著彩衣的宮娥魚貫而入,在殿中空地擺開陣勢。緊接著,絲竹管弦齊鳴,編鍾清脆,一曲恢弘又帶著仙氣的《霓裳羽衣曲》奏響。
    眾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。隻見一隊身著七彩羽衣、頭戴步搖冠、麵覆輕紗的舞姬,踏著樂點,翩然入場。她們身姿輕盈,舞步繁複,長袖翻飛,羽衣飄舞,恍若九天仙子臨凡。尤其是領舞的兩人,舞姿尤為出眾,一人著月白羽衣,清冷如月宮嫦娥;一人著緋紅羽衣,嬌豔似瑤台玉女。兩人配合默契,時而如雙星繞月,時而如鸞鳳和鳴,將樂曲中“上元點環,素女把瓊”的意境演繹得淋漓盡致。
    “好!此舞頗有幾分開元遺韻!” 李治撫掌讚歎,顯然極為欣賞。
    蕭淑妃也笑靨如花:“陛下,領舞的兩位,是教坊司新選的翹楚,據說為了排演此舞,苦練了三月呢。”
    王皇後亦微笑頷首,隻是目光在那領舞的兩位佳人身上多停留了一瞬,眼中閃過一絲複雜。她聽聞,其中那位著緋紅羽衣的舞姬,似乎是蕭淑妃宮中一位女官的妹妹……這獻舞,隻怕不隻是獻舞那麽簡單。
    李瑾也看得入神。這《霓裳羽衣舞》的大名他如雷貫耳,親眼得見,果然名不虛傳,其服飾之華美,舞姿之精妙,樂曲之恢弘,確是大唐氣象。他尤其注意到,為了表現“羽化登仙”的意境,舞姬們在舞蹈高潮部分,會借助隱藏的機關和綢帶,做出淩空飛旋、飄然若仙的高難度動作。殿頂似乎垂下了一些幾近透明的絲線,與舞姬腰間的掛鉤相連,配合著鼓風機(人力扇風)吹起的輕紗薄霧,營造出騰雲駕霧的視覺效果。這唐代的舞台機關,倒也巧妙。
    舞蹈漸入佳境,樂曲越發激昂。兩位領舞的舞姬,在眾舞姬的簇擁下,開始完成一係列令人眼花繚亂的旋轉、騰躍。就在她們即將完成一個高難度的雙人交錯飛旋動作時,異變陡生!
    “嘣——!”
    一聲輕微卻刺耳的斷裂聲,混雜在樂曲中,尋常人或許難以察覺,但李瑾因著前世對機械結構的敏感,加之全神貫注,聽得真切。他心頭一緊,目光瞬間鎖定聲音來源——是那位著月白羽衣的領舞舞姬腰間!那根幾乎看不見的、承托她部分體重、輔助她完成高難度騰挪動作的透明絲線,似乎因為承受了過大的扭轉力,亦或是年久磨損,竟從與殿頂滑輪連接的部位斷裂開來!
    “啊——!” 一聲短促的驚呼被音樂掩蓋大半。
    隻見那月白衣舞姬身體猛然一歪,原本飄逸流暢的飛旋動作瞬間變形,整個人失去平衡,朝著旁邊一根支撐水殿的朱漆立柱狠狠撞去!而她手中揮舞的長袖,因這失控的旋轉,不偏不倚,掃向了旁邊桌案上一盞燃燒正旺的青銅仙鶴燈!
    電光石火之間!
    “小心!” 席間有人驚呼出聲。
    一切發生得太快。樂工們還在演奏,大部分舞姬還未反應過來,那失控的舞姬眼看就要撞上立柱,而她袖風帶倒的銅燈,燈油潑灑,燈芯帶著火苗飛起,直撲向最近的紗幔和茵褥!
    “護駕!” 內侍尖利的叫聲響起。靠近禦座的侍衛本能地向前擋了一步。席間一片嘩然,許多人驚得站起身來。
    王皇後臉色煞白,蕭淑妃也掩口驚呼,花容失色。李治眉頭緊皺,身體前傾,厲聲道:“怎麽回事?!”
    眼看一場美輪美奐的宮廷樂舞,就要演變成火燒水殿、甚至驚駕傷人的大禍!
    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,一個清朗冷靜的聲音,不大,卻奇異地壓過了現場的混亂,清晰地響起:
    “速取座墊!擋開燈盞!扶住人!”
    眾人下意識循聲望去,隻見靠近殿門處,一個身著淺青襴袍的年輕士子倏然站起,一邊疾聲指揮,一邊已隨手抄起自己座下的錦墊,一個箭步上前,手腕一抖,錦墊如一麵軟盾般揮出,精準地拍在了那盞即將傾倒、火苗亂竄的銅燈上!
    “哐當!” 銅燈被拍飛,滾落在地,火苗被錦墊壓滅大半,隻剩幾點零星油火濺在光潔的金磚上,迅速熄滅。而幾乎同時,兩名反應較快的侍衛也已搶上前,一人扶住了踉蹌撞向立柱、驚魂未定的月白衣舞姬,另一人迅速用腳踩滅了地上殘餘的火星。
    整個過程不過呼吸之間。一場可能的火災和重傷事故,被消弭於無形。
    樂聲早已戛然而止。舞姬們驚慌失措地跪倒在地。殿內一片死寂,所有人都看著那個擲出錦墊、出聲指揮的青衣士子。
    李瑾穩住身形,深吸一口氣,將手中沾了燈油灰燼的錦墊輕輕放在地上,然後整了整衣袖,麵向禦座,躬身長揖:“臣驚擾聖駕,請陛下、皇後殿下、淑妃娘娘恕罪。”
    他的動作從容不迫,聲音平穩,仿佛剛才那迅捷如電、精準果斷的舉動不是他所為。
    李治的目光落在李瑾身上,帶著驚異、審視,還有一絲探究。他並未立刻叫起,而是緩緩問道:“你是何人?方才……倒是機敏。”
    王皇後此時也回過神來,心跳如鼓,強自鎮定,見皇帝發問,忙開口道:“陛下,此乃宗室子弟李瑾,前日進獻提神香者。臣妾見他詩才尚可,故今日召來赴宴。” 她語速略快,透著一絲後怕和急於解釋。
    “李瑾?” 李治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,似乎有些印象,“便是製那‘龍腦蘇合香’的宗室子?抬起頭來。”
    “臣遵旨。” 李瑾依言抬頭,目光微垂,視線落在禦座前的金磚上,姿態恭敬。
    李治打量著他。很年輕,麵容清俊,眼神沉靜,不見慌亂。方才那一下,反應之快,判斷之準,行動之果決,絕非尋常文弱書生所能為。更難得的是,事後果斷請罪,不居功,不慌張。
    “你方才,如何想到用座墊撲滅火苗?又何以能那般迅捷?” 李治饒有興趣地問。他並未先追究舞姬失誤或舞台事故,反而問起了這個。
    李瑾心念電轉,知道這是關鍵。不能顯得過於“未卜先知”或“特異”,必須給出合理解釋。他恭聲答道:“回陛下,臣見那舞姬袖風帶倒燈盞,火苗竄起,心知紗幔茵褥皆易燃之物,一旦燎原,恐驚聖駕。情急之下,見手邊唯有座墊可做遮擋撲打之用,故不及細想,貿然出手。至於迅捷……臣幼時體弱,曾隨一位遊方道人習過幾日強身健體的粗淺把式,手腳比尋常書生略靈活些,讓陛下見笑了。” 他將反應快歸咎於“情急本能”和“學過粗淺把式”,合情合理。
    “遊方道人?粗淺把式?” 李治不置可否,目光又掃了一眼地上狼藉的燈盞和驚魂未定的舞姬,以及那斷裂垂落的透明絲線,眼神微冷。“今日這《霓裳羽衣》舞,排演之人,該當何罪?” 語氣已帶上了寒意。
    負責教坊司的官員連滾爬爬地出列,跪地磕頭如搗蒜:“臣該死!臣失察!定是機關檢修不利,繩索老舊,臣萬死!”
    蕭淑妃此刻已恢複鎮定,柔聲道:“陛下息怒,所幸未釀成大禍,亦是祖宗保佑。這李瑾……倒是有急智,護駕有功呢。” 她妙目流轉,瞥了李瑾一眼,眼神有些複雜,似欣賞,又似探究。
    王皇後也趕緊道:“淑妃所言極是。李瑾臨危不亂,確是有功。隻是這教坊司疏於職守,驚嚇聖駕,不可不罰。” 她將話題引向懲罰肇事者,同時肯定了李瑾的功勞。
    李治沉吟片刻,擺了擺手:“教坊司一幹人等,交由內侍省依律處置。至於你……” 他看向李瑾,“臨機應變,護駕有功,雖手段粗陋,其心可嘉。賜絹百匹,金十鋌,以示嘉獎。”
    “臣謝陛下隆恩!此乃臣分內之事,不敢居功。” 李瑾再次躬身,心中稍定。賞賜是小事,關鍵是在皇帝麵前留下了“機敏”、“沉穩”、“有用”的印象,且這番應對,應該沒有引起過度懷疑。
    “嗯。” 李治點點頭,似乎對李瑾的謙遜頗為滿意,又看了他一眼,才轉向驚魂未定的眾臣,“一場意外,掃了眾卿雅興。今日便到此吧。皇後,淑妃,隨朕回宮。眾卿且散了吧。”
    帝後起身,在一片恭送聲中離去。蕭淑妃臨走前,又深深看了李瑾一眼,那目光似乎要將他從頭到腳打量個透徹。
    宴會戛然而止。眾人心思各異地陸續退場。李瑾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好奇的、探究的、羨慕的、乃至嫉妒的。杜銘擠過來,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,低聲道:“瑾兄!好身手!好膽色!今日可是露了大臉了!” 許元瑜也走過來,對他微微頷首,眼中帶著讚許,低聲道:“沉著應變,頗有大將之風。隻是……日後需更加謹慎。” 最後一句,意味深長。
    李瑾明白他的意思。今日之事,是機遇,也是風險。他出了風頭,入了皇帝的眼,但也必然卷入更複雜的視線中。教坊司的事故,真的是意外嗎?那透明絲線,早不斷晚不斷,偏偏在禦前獻舞時斷裂?還有蕭淑妃那意味深長的一瞥……
    他一邊應付著周圍或真心或假意的道賀,一邊隨著人流退出水殿。盛夏的陽光刺眼,太液池的荷花開得正盛,但他心中卻無半點欣賞的興致。
    霓裳羽衣,仙音妙舞,轉眼間便可成索命驚魂。這宮廷的繁華之下,隱藏著多少看不見的絲線,又會在何時,悄然斷裂?
    今日他僥幸撥開了砸向自己的燈盞,但下一次,那斷裂的“絲線”,又會帶來怎樣的危機?李瑾抬頭,望了望巍峨的宮闕,眼神愈發深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