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初聞王皇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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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初夏的陽光透過精致的雕花窗格,在紫宸殿側殿光潔的金磚地麵上投下斑駁光影。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、清冽的檀香,混合著一種更幽微、更持久的甜香——那是李瑾進獻的“蘭芷同心”香水,被巧妙地滴在殿角錯金博山爐的銀片上的餘韻。香氣寧神,卻驅不散這深宮中無處不在的、沉滯而壓抑的氣息。
    李瑾垂手立於側殿偏廂,等待著覲見的傳召。他身上穿著一件嶄新的天青色圓領襴衫,料子是杜銘著人送來的上好吳綾,款式簡潔合體,既不過分華貴惹眼,也符合覲見皇後的禮儀。這是他穿越以來,第一次如此接近大唐帝國的權力核心。盡管隻是後宮,盡管要見的並非皇帝,而是一位已隱隱失勢的皇後,但那種無形的、厚重的威儀,仍透過每一根梁柱、每一幅帷幔、每一個低頭斂目、步履無聲的宮人,沉甸甸地壓過來。
    他能聽見自己平穩而略快的心跳。緊張嗎?當然。但他更多的是一種近乎冰冷的審慎與觀察。曆史的畫卷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度,在他眼前緩緩展開一角。王皇後,這個在史書中被寥寥數筆帶過、最終悲劇收場的女人,即將真實地出現在他麵前。
    引他前來的,是一位年約三旬、麵容肅穆、舉止一絲不苟的女官,姓周,正是杜銘的姑母,王皇後身邊頗為得用的掌事宮女。一路上,周女官話語不多,隻低聲提點了些覲見的規矩禮儀,眼神中帶著審視,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。李瑾知道,自己今日的表現,不僅關乎自身,也關乎杜家,更關乎周女官在王皇後麵前的體麵。
    “李公子,請隨奴婢來,皇後殿下宣見。” 一個約莫十五六歲、眉眼清秀的小宮女從內殿悄步走出,細聲細氣地通傳。
    李瑾深吸一口氣,斂衽正冠,跟著小宮女,邁過那扇通往內殿的朱紅門檻。步履不急不徐,目光微垂,恰到好處地表現出恭敬與拘謹,又不失士子風儀。
    內殿比外廂更加寬敞明亮,陳設卻反顯素雅。沒有過多金玉堆砌,多是紫檀木的家具,線條簡潔流暢。多寶閣上陳列著一些古器、書卷,牆上掛著幾幅意境幽遠的山水畫,整體氛圍端莊清寂,甚至……透著些許冷清。這與李瑾想象中的皇後寢宮頗有些不同,少了幾分富麗堂皇,多了幾分書卷氣和一種刻意維持的、略帶僵硬的“雅正”。
    殿中央的紫檀木嵌螺鈿榻上,端坐著一位宮裝女子。她穿著正紅色的廣袖蹙金鸞紋禕衣,頭戴博鬢冠,綴著步搖,妝容精致,儀態萬方。這便是王皇後了。單論容貌,她無疑是美麗的,標準的鵝蛋臉,柳眉杏目,鼻梁挺直,唇形優美。但這份美麗,仿佛被一層嚴絲合縫的禮儀鎧甲包裹著,顯得有些刻板,缺乏生氣。她的眼神平靜,甚至有些過於平靜,如同兩潭深水,波瀾不驚,卻讓人看不出底下是溫是寒。眉宇間,隱約籠著一層淡淡的、揮之不去的鬱色,即便在精致的妝容和華麗的服飾下,也難以完全掩蓋。
    “臣李瑾,參見皇後殿下,殿下千歲。” 李瑾趨步上前,依禮躬身長揖。他未得官職,自稱“臣”是謙稱,也是宗室子弟在皇後麵前的通用自稱。
    “平身,賜座。” 王皇後的聲音響起,音色清越,語調平穩,透著慣常的威嚴,但細聽之下,似乎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。
    “謝殿下。” 李瑾謝恩,在宮女搬來的繡墩上側身坐下,隻坐了半邊,腰背挺直,目不斜視。
    短暫的沉默。王皇後的目光落在李瑾身上,帶著審視。她早已從周女官和杜家那裏,聽說了這個年輕宗室子的“奇事”——詩才驚豔,能複原海外古方,製出那等清雅絕倫的“香水”,為人卻低調謙和。今日一見,相貌清俊,舉止得體,眼神清明沉靜,倒不似那等輕浮浪蕩或諂媚鑽營之徒。這第一印象,不算壞。
    “那‘薔薇清露’與‘蘭芷同心’,本宮用了,頗覺清心寧神,香氣也雅致,迥異尋常合香。” 王皇後開口,話題自然地從香水切入,“聽聞是你依古方所製?”
    “回殿下,正是。” 李瑾恭敬答道,“臣少時體弱,寡於交遊,唯好讀書。曾於市井雜攤偶得殘卷數頁,似是前朝自西域流入的香方雜錄,語焉不詳。臣閑來無事,依其上所述原理,胡亂嚐試,僥幸成功一二。本是小道玩物,不敢私藏,聞聽殿下鳳體欠安,夜難安寢,故冒昧進獻,若能稍解煩憂,便是臣的造化。” 他將來源推給“西域殘卷”,既解釋了來曆,又降低了“奇技淫巧”可能帶來的非議,更點明是“聽聞鳳體欠安”才進獻,顯得體貼而非獻媚。
    王皇後微微頷首,似乎接受了他這個說法。“你倒是有心。那琉璃瓶亦是精巧,晶瑩剔透,勝似水晶,也是依古法所製?”
    “此瓶……” 李瑾略一遲疑,這比香水更敏感,但早已想好說辭,“乃臣試驗古方時,偶得副產品。本欲燒製藥用器皿,不想火候機緣巧合,得此晶瑩之物。自覺有趣,便打磨了盛放香露,取其密封避光之效。粗陋之物,能入殿下青眼,實是僥幸。”
    “偶得?” 王皇後唇角似乎極輕微地動了一下,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,但並未深究。她話鋒一轉:“本宮聽聞,你詩才亦是不俗,前日曲江文會,一首《曲江春暮》,連公孫大家都讚賞有加?”
    “殿下過譽。偶有感觸,信口胡謅,實是貽笑大方。公孫大家謬讚,臣愧不敢當。” 李瑾連忙欠身,姿態放得更低。
    “不必過謙。詩以言誌,能得公孫大家一讚,自有其可取之處。” 王皇後的語氣聽不出什麽情緒,仿佛隻是陳述事實,“你既是宗室子弟,又通詩書,可知‘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’之後,當為何句?”
    李瑾心中微凜。這並非簡單考較詩文,更像是一種試探,試探他的心性與誌向。他略作思忖,謹慎答道:“回殿下,是‘參差荇菜,左右流之’。然臣以為,此句之後,‘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’方是尋常人情。而《關雎》之旨,終歸於‘琴瑟友之’、‘鍾鼓樂之’的諧和。詩教溫柔敦厚,發乎情,止乎禮,終究是教人明倫常、知進退。” 他既回答了詩句,又引申到詩教倫常,既展現學識,又表明自己恪守禮法、安分知足的態度。
    王皇後靜靜地聽著,手指無意識地撫過腕間一串瑩潤的玉鐲。良久,才緩緩道:“明倫常,知進退……說得不錯。隻是這世間,並非人人都能恪守倫常,知曉進退。” 她的聲音裏,終於泄露出一絲極淡的倦意與……無奈。
    李瑾心知肚明她所指何事,但伴作不知,隻是垂首道:“殿下教訓的是。然禮法綱常,乃立身之本,治國之基。臣雖愚鈍,亦知守分安常,方是正理。”
    又是一陣沉默。殿內香爐青煙嫋嫋,氣氛微妙。周女官侍立一旁,眼觀鼻,鼻觀心。
    “你獻香有功,本宮自有賞賜。” 王皇後似乎結束了關於詩文的探討,回到正題,“聽聞你還通曉些海外的奇聞異事,格物之理?”
    “臣不敢言通曉,隻是讀書雜駁,偶有涉獵,一知半解。” 李瑾謹慎回答。
    “嗯。” 王皇後點了點頭,似乎斟酌著詞句,“陛下近日操勞國事,偶有頭痛之疾,太醫署用藥,總嫌沉悶。你既通香道,可有什麽清新提神、又不失雅致的方子?還有,陛下有時批閱奏章至深夜,目力難免疲憊,可有什麽……舒緩之法?”
    來了!李瑾精神一振。王皇後果然開始詢問“實用”的東西,而且直接關係到皇帝李治。這既是考較,也是給予機會,更是她試圖挽回聖心的具體嚐試——從這些細微的關懷體貼入手。
    “陛下勤政愛民,宵衣旰食,實乃萬民之福。” 李瑾先頌聖一句,然後才道,“至於提神香方,臣倒是記得那殘卷中有一方,名曰‘龍腦蘇合香’,取龍腦、蘇合、安息、丁香等數味,佐以薄荷、柑橘清露,氣息清冽醒神,於悶熱煩倦時用之,頗有奇效。若陛下不棄,臣可試製進上。”
    “龍腦蘇合香……” 王皇後重複了一遍,微微頷首,“可。你且製來,若好,本宮自有計較。”
    “至於舒緩目力……” 李瑾繼續道,“臣曾聞海外有法,以溫熱毛巾敷於雙目,可活絡氣血,緩解疲乏。或可於巾帕之上,滴少許清肝明目的花露,如菊花、決明子所蒸露水,效果更佳。此外,讀書批閱時,燈火明暗需適宜,過明過暗皆傷目。可於燈盞旁置一淺水銅盆,借水麵反光,使光線柔和均勻,或有所助益。” 他說的都是符合時代認知、簡單易行的方法,不會顯得過於怪異。
    王皇後聽得很仔細,眼中閃過一絲思索。這些法子聽起來簡單,卻透著巧思,尤其是“水麵反光”一說,頗有意趣。她不由得多看了李瑾一眼,這個年輕人,似乎肚子裏確實有些不一樣的貨色,且懂得分寸,知道什麽該說,什麽不該說。
    “你有心了。這些法子,本宮記下了。” 王皇後的語氣似乎緩和了少許,“你既有些巧思,日後若再有新奇合用之物,或海外有趣的見聞典故,可經由周尚宮遞話進來。陛下……與本宮,平日也喜聽些新鮮故事,解解悶。”
    “臣遵命。能得為殿下與陛下分憂解悶,是臣的福分。” 李瑾起身,恭敬行禮。他知道,這算是初步得到了一個“遞話”的渠道,雖然微小,卻是關鍵的一步。
    “嗯,退下吧。周尚宮,看賞。” 王皇後恢複了最初的平靜威嚴,擺了擺手。
    “奴婢遵命。” 周女官應道,引著李瑾退出內殿。
    出了殿門,陽光有些刺眼。李瑾隨著周女官默默前行,直到走出皇後寢宮範圍,來到一處僻靜回廊,周女官才停下腳步,轉身對李瑾福了一禮,低聲道:“李公子今日應對得體,殿下……應是滿意的。那龍腦蘇合香,還請公子費心。陛下近來……確實常宿在兩儀殿書房,或是……淑景宮。” 她聲音壓得極低,最後三個字幾乎微不可聞,但李瑾聽清了——淑景宮,那是蕭淑妃的寢宮。
    李瑾心中了然,再次拱手:“多謝尚宮提點。瑾必當盡心竭力。”
    周女官點點頭,不再多言,喚來一名小太監,讓他引李瑾出宮,自己則轉身回去了。
    坐在出宮的馬車裏,李瑾輕輕舒了口氣,後背竟已微有汗意。與王皇後這番簡短的對答,看似平淡,實則步步驚心。每一句話,每一個表情,都可能藏著深意。他努力回憶著剛才的每一個細節,分析著王皇後的態度。
    她對自己基本是認可的,甚至有一絲欣賞,但這份欣賞很有限,更多的是對自己“有用”的評估。她處境確實不佳,眉宇間的鬱結和提及皇帝時的微妙停頓都說明了這一點。她試圖通過這些小關懷挽回聖心,但方法似乎有些……笨拙和被動。她缺乏那種足以打動帝王、扭轉乾坤的靈慧與魅力,更像個嚴格遵守後宮規則的“模範”,卻不知如何打破僵局。
    而蕭淑妃……從周女官那隱晦的提示來看,如今聖眷正濃,是王皇後最大的心病和威脅。
    “僅僅靠香水、提神香、保養眼睛的小竅門……恐怕遠遠不夠。” 李瑾靠在車廂壁上,閉目沉思。王皇後需要的是更能觸動皇帝、或者能有效打擊對手的東西。但自己現在能提供的,太有限了。而且,過早、過深地卷入後宮的爭鬥,風險巨大。
    但反過來想,風險越大,機遇也越大。王皇後再不得寵,終究是皇後,是中宮之主。若能真正獲得她的信任與倚重,哪怕隻是部分的,也是一張極有價值的護身符和跳板。關鍵在於,如何把握這個度,如何在提供“價值”的同時,不讓自己成為眾矢之的,特別是……避免過早引起蕭淑妃的強烈敵意。
    還有皇帝李治。今日雖未得見,但通過王皇後的隻言片語,能感覺出這位年輕的皇帝勤政(或許也有擺脫長孫無忌等顧命大臣陰影的因素?),且對新鮮事物有一定興趣。這或許是個突破口……
    馬車駛出皇城,喧囂的市井聲浪傳來。李瑾睜開眼,眸中恢複了清明與冷靜。第一次宮廷接觸,有驚無險,算是開了個好頭。但前路漫漫,凶險未知。王皇後這條線,要抓牢,但更要小心使用。下一步,除了盡快製出“龍腦蘇合香”,或許該從其他方麵,再多了解一些後宮,特別是蕭淑妃的信息了。杜銘那邊,許元瑜那邊,甚至……感業寺中,或許也能聽到些風聲?
    他掀開車簾一角,望向遠處巍峨的宮牆。那裏麵,才是真正的戰場。而他,已經拿到了入場觀摩的、最邊緣的一張門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