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0章 東宮位漸穩
字數:6711 加入書籤
正月的長安,積雪未消,但空氣中已悄然滲入一絲不易察覺的、屬於早春的料峭與微潤。隨著皇帝對“讖緯案”的最終裁決以詔書形式頒行天下,持續了半個多月的朝堂風波,如同被投入滾石的湖麵,在激起最大的漣漪後,開始以一種被強力約束的秩序,緩緩歸於表麵的平靜。
蕭瑀罰俸一年,閉門思過三月,無詔不得入朝。這份懲處,於其聲望和實權皆是沉重打擊。其門下那個“私窺禁書、酒後失言”的遠房侄兒,被移交三司,依“妄言巫蠱、擾亂宮禁”之律判了流刑,發配嶺南。洛陽縣令因“查案不力、奏報失實”被申飭罰俸。皇帝同時下詔,嚴禁私傳讖緯,違者以“左道惑眾”論罪,並著令秘書省、內侍省等嚴管禁中藏書。至於“洛水石工”與“保和堂郎中”,因“查無實據”或“行蹤不明”,暫時懸置,但暗中的追查,是否會因蕭瑀的“閉門”而徹底停止,無人敢斷言。
這份裁決,如同一道清晰的分界線。朝野上下都看明白了:皇帝終究是顧念了蕭瑀的元老身份和擁立之功,沒有窮追猛打,使其身敗名裂;但也毫不留情地削其權柄、折其羽翼,並借其“管教不嚴”之名,敲打了所有可能心思浮動的臣子。更重要的是,皇帝通過此詔,明確表達了對“詛咒東宮”、“擾亂朝綱”行徑的零容忍,以及對太子李忠的維護態度。東宮的地位,經此一役,非但沒有因太子的重病而動搖,反而因皇帝的公開背書和對手的受挫,顯得比之前更加“穩固”了幾分——至少,在法理和輿論上如此。
李瑾正式以太子右讚善大夫(正五品下)的身份,入值東宮,協助左庶子於誌寧處理日常文翰機要。他的廨署從司經局那間狹小的偏房,搬到了麗正殿東側一處更為軒敞、陳設也更齊整的獨立院落,與於誌寧及其他幾位東宮重要屬官相鄰。官袍換成了淺緋色,銀帶,佩水蒼玉,行走在朱牆碧瓦的東宮之中,已然是另一番氣象。
然而,地位躍升帶來的不僅是便利,更有無形的壓力與審視。於誌寧對他依舊嚴肅,但吩咐公事時,語氣中多了幾分“自己人”的斟酌與商量。東宮其他屬官,如太子洗馬、司議郎、舍人等,對他的態度也複雜起來,有羨慕,有嫉妒,有審視,也有刻意交好。李瑾深知,自己根基尚淺,又是“驟貴”,必須更加謹言慎行,以才幹和勤勉服人。他將絕大部分精力投入繁雜的公文中,處理往來文書、草擬奏疏、整理會議紀要,事事力求條理清晰、措辭嚴謹,對於誌寧的安排更是令行禁止,絕無二話。閑暇時,則手不釋卷,或是研讀經史,或是翻閱地理、物產、律法等方麵的“雜書”,充實自己。他刻意與同僚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,既不孤高自許,也不結黨營私,隻在涉及公務時,才展現出敏銳的洞察與高效的執行力。漸漸地,那種因他“年輕得寵”而生的異樣目光,在“能者多勞、踏實肯幹”的印象中,逐漸淡化。
朝堂之外,牛痘的推廣在劉神威的主持下,進入了新的階段。東宮第一批接種的二十餘名內侍宮人安然無恙,且對“痘毒”產生了明顯抵抗力的消息,在太醫署小範圍內得到了驗證。劉神威借此機會,向皇帝上了一道密奏,詳述試驗成果,並建議在嚴格保密和控製下,逐步擴大接種範圍,先覆蓋整個東宮侍奉人員及部分輪值禁軍,以構建更穩固的防疫屏障,確保太子養病環境的安全。皇帝很快批複同意,並撥付了專項密款。於是,在極度隱秘的操作下,一批批經過嚴格篩選和培訓的太醫署學徒,開始以各種名義,為東宮及周邊相關人員接種牛痘。此事被列為最高機密,知情人屈指可數,進展平穩。
與此同時,太子的病情繼續向好的方向發展。低熱徹底退去,膿瘡盡數結痂脫落,雖然留下了些淡粉色的疤痕,但已無大礙。咳喘基本平息,胃口漸開,精神也一日好過一日。盡管依舊瘦弱,需要攙扶行走,說話中氣不足,但那雙曾經失神的眼睛,重新恢複了清明,偶爾還能就李瑾為他挑選的、簡化過的“雜學趣聞”提出一兩個問題。王皇後的臉上,終於見到了久違的、發自內心的淺淡笑容,雖然依舊難掩疲憊。皇帝李治前往東宮探視的次數和停留時間,也明顯增多,父子間的交談雖然簡短,但氣氛明顯緩和。
這一切的轉機,看似是太子自身生命力的頑強和太醫的精心治療,但明眼人都能感覺到,自“讖緯案”了結、蕭瑀閉門、朝局壓力驟減後,東宮上下的“氣場”為之一變,連空氣都仿佛清新順暢了許多。太子身處其中,心境放鬆,自然有利於康複。這種“人病”與“時病”相互影響的微妙關係,或許隻有身處漩渦中心的人,才能深切體會。
李瑾並未因局勢向好而放鬆警惕。他讓王掌櫃和李福的耳目,依舊保持著對蕭氏外戚及相關人員動向的監控。蕭瑀府邸大門緊閉,但其子侄、門人並未完全消停,與一些朝臣、尤其是與蕭淑妃宮中女官家人的私下往來,似乎更加隱秘頻繁。那位“探親”的保和堂郎中始終沒有回長安,據說真的回了江南老家。太醫署的劉姓少監,在“勤勉”了一陣後,似乎也沉寂下來,但李瑾讓劉神威暗中留意,發現他偶爾會“無意間”問及牛痘試驗的“進展”和“難點”,雖然問得隱晦,但其關切之情,溢於言表。
“沉渣泛起,暗流未息啊。” 李瑾在給武曌的密信中如此寫道。他提醒武曌,雖然謠言已破,但惡名如影,她在感業寺中仍需深居簡出,靜待時機,尤其要借助好慧明和郭老夫人這條線,鞏固“潛心向佛、不問世事”的形象,同時留意宮中(尤其是蕭淑妃處)對“讖緯案”了結後的反應。
武曌的回信,冷靜依舊,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鋒芒:“君言甚是。風雨暫歇,非是天晴,乃蓄力耳。妾在寺中,一切安好,慧明已固,郭老夫人情誼日篤,近日更提及欲為妾在陛下、皇後麵前進言,言妾‘誦經虔誠,可為太子祈福’。妾已婉拒,然其意可感。東宮穩,則妾之危暫解。然蕭妃處,恐不會甘心。聞其近日常伴駕側,溫柔小意,更以‘憂心太子、自責未能分憂’為由,屢向陛下進獻安神補品、新奇玩物,以固君心。此女能屈能伸,不可小覷。君在朝,升遷可喜,然木秀於林,風必摧之,萬望慎之。牛痘事成,實乃大善,此術活人,功德無量,亦為君之根基。閱後即焚。”
武曌的提醒,與李瑾的判斷不謀而合。蕭淑妃正在用另一種更柔軟、更難以指責的方式,鞏固甚至擴大自己的影響力。而牛痘的成功,確實是李瑾目前最重要的“實績”和潛在的政治資本。
二月初二,龍抬頭。這一日,皇帝在紫宸殿召集了一次小範圍的禦前會議,參與的有長孫無忌、褚遂良、於誌寧、柳奭,以及新晉的太子右讚善大夫李瑾。議題本是關於開春後河東、隴右的邊備與農事,但議到一半,劉神威被緊急傳召入殿。
劉神威手捧一份奏報,神色激動中帶著莊重:“陛下,臣有要事啟奏!太醫署奉密旨所行‘以弱毒防痘瘡’之法,於東宮及部分禁軍中共計三百一十七人試種,曆經月餘觀察,除十餘人有輕微發熱、局部紅腫(皆數日內自愈)外,餘者皆安然無恙,無一人出現痘瘡重症!更可喜者,昨日京兆府來報,長安城外一村莊突發痘瘡疫情,有患者數人。臣急調三名已完成接種、且自願前往的東宮內侍,以協助隔離救護之名前往。三人與病患同處一室照料數日,歸來後經嚴密檢查,竟無一人染病!反觀同去未接種之雜役二人,皆已出現發熱出疹之兆!此足可證明,此‘牛痘’接種之法,對預防痘瘡確有奇效!”
殿內瞬間一片寂靜,隨即響起幾聲壓抑不住的驚歎。長孫無忌、褚遂良等人雖對牛痘之事略有所聞,但聞聽有如此確鑿的預防實證,仍是大為震動。於誌寧、柳奭更是麵露喜色。痘瘡之凶,人盡皆知,若真有法可防,簡直是活人無算的功德!
皇帝李治猛地從禦座上站起,眼中爆發出熾熱的光芒:“劉神威,你所奏,可都屬實?那三名內侍,果真無恙?”
“臣以性命擔保,句句屬實!三名內侍現就在太醫署隔離觀察,陛下可隨時傳召查驗!” 劉神威斬釘截鐵。
“好!好!好!” 李治連說三個好字,激動之情溢於言表。他看向李瑾,目光複雜,“李瑾,此術由你首倡,劉神威驗證推行,你們……立了大功了!”
“陛下,此乃陛下聖心燭照,允臣等試驗;劉副署令及太醫署諸位同僚不避艱險,精心操作;更有那三百餘名自願試種之內侍、禁軍,其功不可沒。臣不過偶拾古方牙慧,不敢居功。” 李瑾連忙出列,將功勞再次推給皇帝和眾人。
“你不必過謙。” 李治擺擺手,重新坐下,臉上帶著罕見的振奮之色,“此術既能預防痘瘡,於國於民,皆是莫大福祉。劉神威!”
“臣在!”
“朕命你,即刻統籌太醫署得力人手,擴大‘痘苗’製備,製定詳盡的接種章程與禁忌。先於宮禁之內,所有未出過痘的宮人、內侍、侍衛及其在京家眷,分批接種,務必穩妥。待宮中施行無誤,積累經驗後,再於京師各衙署、駐軍,乃至……天下各州縣,逐步推行!此乃朝廷德政,活命善舉,務必辦好!” 李治的思路極快,瞬間已想到推廣。
“臣遵旨!必當竭盡全力!” 劉神威高聲應諾。
“陛下聖明!” 長孫無忌等人齊聲道。推廣牛痘,預防天花,這是足以載入史冊的大功德,於國能安民心、強兵員,於皇帝能彰顯仁德、穩固統治,無人會反對。
李治又看向李瑾,沉吟道:“李瑾獻策有功,擢升未久,本不宜再賞。然牛痘之功,實非尋常。朕加你為崇文館直學士(從五品上),仍兼太子右讚善大夫,特許你參議太醫署推廣牛痘相關事宜,並可隨時向朕密奏進展。”
崇文館直學士!這是清貴無比的文學侍從之職,常由皇帝親信的飽學之士擔任,雖無具體職掌,但地位尊崇,是極高的榮譽和身份象征。加上“參議太醫署推廣牛痘事宜”和“隨時密奏”的特權,李瑾在東宮和朝堂的影響力,無形中又提升了一大截。
“臣,叩謝陛下天恩!” 李瑾再次大禮參拜。他知道,這份賞賜,不僅僅是獎勵牛痘之功,更是皇帝對他“忠誠”、“能幹”、“知進退”的肯定,是將其進一步納入心腹圈子的明確信號。
會議結束後,李瑾與劉神威一同告退。走出紫宸殿,春寒料峭,但二人心中都有一股暖流湧動。
“瑾兄,不,李學士,” 劉神威感慨道,“牛痘得以推行,活人無數,瑾兄當居首功!神威佩服!”
“神威兄切莫如此說,若無兄之醫術與擔當,此術不過是紙上談兵。” 李瑾誠懇道,“往後推廣,千頭萬緒,更需兄勞心勞力。我們需仔細籌劃,既要快,更要穩,絕不能出任何紕漏,辜負陛下信任,亦不能讓此等善政,被小人從中作梗。”
“我明白!” 劉神威重重點頭。
回到東宮,消息已然傳開。於誌寧見到李瑾,破天荒地主動拍了拍他的肩膀,語氣和緩:“讚善(對右讚善大夫的尊稱),此番獻策防疫,功在社稷,實為我東宮增光。太子殿下聞之,亦甚為欣慰,言李師傅(太子仍偶爾用舊稱)不僅學問好,更能辦實事。” 這位於老大人,終於從心底裏,初步認可了李瑾。
接下來的日子,李瑾更加忙碌。他既要處理東宮日常公務,又要與劉神威、太醫署、乃至戶部、工部協調牛痘推廣所需的人力、物力、場地。他提出的“分級培訓接種醫師”、“建立接種記錄檔案”、“設置臨時隔離觀察所”、“編撰簡易接種須知”等建議,被劉神威采納,使得推廣工作得以有條不紊地展開。與此同時,他也開始以崇文館直學士的身份,參與一些經筵講學、典籍編修方麵的討論,雖然發言不多,但每每切中要害,其博學與見識,逐漸得到館中其他學士的認可。
太子的身體康複速度加快,已能在宮人攙扶下,在麗正殿前的庭院中緩步行走。這一日,春光明媚,太子特意召李瑾至院中敘話。
“李師傅,” 太子李忠坐在鋪了厚墊的石凳上,臉色依舊蒼白,但眼神清亮了許多,“孤病了這些時日,恍如隔世。前番風雨,累及師傅,也累及父皇、母後憂心。聽聞師傅獻上防痘奇術,活人無數,孤心中甚是感佩。師傅曾言,‘知民生之多艱,方知仁政之可貴’,如今師傅便是以實學行仁政了。”
“殿下過譽了。” 李瑾躬身道,“臣隻是盡本分。殿下仁孝聰敏,此番康複,乃上天庇佑,陛下、皇後慈愛所致。如今殿下鳳體漸安,正當靜心將養,讀書明理。待殿下大安,臣再為殿下講些海外風物、民生經濟之事,或於殿下將來,有所裨益。”
太子點點頭,目光望向遠處宮牆上方碧藍的天空,輕聲道:“孤知道,這東宮之位,看似穩了,實則不知多少人盯著。經此一病,孤也明白許多。李師傅,” 他轉過頭,看向李瑾,眼中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,“日後,還請師傅多多輔佐孤。孤……需要如師傅這般,有實學、有膽識、又肯真心為孤著想的人。”
這話,已近乎托付。李瑾心中一凜,鄭重行禮:“臣,必當竭盡駑鈍,輔佐殿下。願殿下早日康複,龍體安康。”
從麗正殿出來,李瑾走在東宮熟悉的回廊上,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欞,在地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。春風拂過庭中枯枝,已能看見點點不易察覺的嫩芽。
東宮位漸穩。太子的病在好轉,地位因皇帝的維護和對手的受挫而更加穩固;牛痘的推廣在穩步進行,將為他贏得巨大的聲望和政治資本;他自己,也從一個邊緣的“講學”,成長為皇帝和太子都頗為倚重的“輔翼”和“直學士”。看似一切都在向好。
但他知道,這“穩固”之下,暗流從未停息。蕭淑妃的溫柔刀,蕭瑀門生故舊的暗中串聯,朝中其他勢力的觀望與算計,乃至……太子康複後,朝野對“未來君主”更嚴苛的審視與期待,都是新的挑戰。他與武曌的同盟,也需要在更複雜的局麵下,尋找新的契機與發展。
然而,相較於數月前的如履薄冰、生死一線,此刻的他,手中已有了更多籌碼,腳下已有了更堅實的立足之地。他從一個被動卷入曆史的穿越者,逐漸成為了能主動參與、甚至一定程度影響曆史走向的“局中人”。
他停下腳步,望向皇城巍峨的宮闕。那裏是權力的中心,也是風暴的源頭。但他已不再畏懼。
東宮位漸穩,潛龍欲騰淵。而他李瑾,將作為這潛龍身邊最重要的翼護之一,在這大唐的天空下,繼續他的征程。前路漫漫,道阻且長,然心向光明,行則將至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