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9章 晉王得輔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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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殿一役,餘波未平。皇帝下旨三司會審徹查“讖緯謠言”一案,如同巨石投入本已暗流湧動的深潭,激起千層浪。朝堂之上,表麵波瀾不驚,實則人人自危,暗地裏的目光交錯、私下裏的打探串聯,比往日更盛。蕭瑀告病不朝,其門生故舊、姻親盟友的府邸,一時間也門庭冷落了許多,仿佛都沾染了某種無形的晦氣。與之相對,東宮左庶子於誌寧、以及一些素來與王皇後一係(或曰太子一係)較為親近的官員,腰杆似乎挺直了些許,雖然依舊謹慎,但眉宇間的凝重稍減。
李瑾的生活,在經曆了一場近乎公開的朝堂搏殺後,發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變化。皇帝並未因他“大膽妄言”而加罪,反而責令他“協助查案”,這本身就傳遞了一個清晰的信號。他在司經局的廨署,開始不時有品階不一的官員“路過”拜訪,或是請教“經義疑難”,或是談論“朝中趣聞”,言語間不乏試探與交好之意。李瑾依舊秉持著謙遜低調的作風,對來訪者客氣有禮,但涉及朝政、讖緯案、乃至東宮之事,皆以“下官位卑,不敢妄議”、“案情未明,不敢揣測”為由,滴水不漏地應付過去。他知道,此刻不知多少雙眼睛在盯著自己,任何得意忘形或口風不嚴,都可能帶來滅頂之災。
他將武曌提供的關於“讖書散頁”的具體信息(如存放位置、大致內容、筆跡特征),以及郭老夫人處得來的關於“洛水石工”的線索,擇其關鍵、隱去敏感來源後,寫成一份詳盡的條陳,通過正式渠道呈遞給了主理此案的刑部侍郎(此人是長孫無忌的門生,素以剛正聞名,與蕭瑀一係並不融洽)。條陳中,他著重強調了三點:一、讖文內容與古籍雷同,顯係抄錄拚湊;二、偽造者需有接觸特定古籍的條件;三、“洛水古碑”子虛烏有,但“石工鑿碑”之事或可追查。他並未在條陳中直接指向任何人,隻是將線索和疑點羅列,交由三司判斷。
與此同時,他通過李福和王掌櫃,密切關注著蕭氏外戚、“保和堂”以及那位太醫署劉姓少監的動向。果不其然,風聲鶴唳之下,對方開始有所動作。先是“保和堂”的坐堂郎中突然“回老家探親”,鋪子暫時歇業;接著,蕭瑀府中傳出消息,其一位掌管文書、與秘書省常有往來的遠房侄兒,也“突發急症”,被送到城外莊園“靜養”。那位劉姓少監,則表現得異常“勤勉”,主動請纓負責一批藥材的檢驗入庫,幾乎整日泡在太醫署的藥庫,似乎在刻意製造“忙碌”且“置身事外”的形象。
這些舉動,在李瑾看來,更像是欲蓋彌彰,急於切割、隱藏證據。他讓王掌櫃動用最隱蔽的眼線,盯緊那個“探親”的郎中和“靜養”的蕭家侄兒,看他們是否真的離開長安,又去往何處。同時,他也提醒劉神威,留意太醫署內,尤其是藥庫、檔案房等關鍵區域,近日有無異常人員出入或物品變動。
讖緯案的調查在緊鑼密鼓地進行,而東宮的核心——太子李忠的病情,也在牽動著所有人的心。或許是得益於王皇後的悉心照料和太醫署的竭力維持,或許是太子年輕的生命力終究掙紮出了一線生機,進入正月後,太子的病情竟出現了轉機。持續月餘的低熱終於褪去,身上的膿瘡開始收斂、結痂,咳喘也大為減輕,雖然人依舊消瘦虛弱,精神不濟,但已能偶爾在攙扶下坐起,進些清淡的飲食,甚至能簡單說幾句話。這個消息,無疑給愁雲慘淡的東宮帶來了一線曙光,也讓皇帝李治緊鎖的眉頭,稍稍舒展了少許。
李瑾借著“整理需太子靜閱的經史摘要”之名,數次前往麗正殿外圍請安,通過內侍的口,了解太子的點滴好轉。他也將從劉神威處得到的、關於牛痘接種者(東宮第一批二十餘人)全部順利度過觀察期、無人出現嚴重反應、且初步驗證了對痘瘡毒液有一定抵抗力的消息,以極為隱晦的方式,通過周尚宮遞給了王皇後。他知道,此刻任何一點積極的信號,對皇後和太子都是莫大的安慰,也能增加他們麵對後續風波的底氣。
然而,樹欲靜而風不止。就在太子病情略有好轉、讖緯案調查進入深水區時,一場新的風波,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,再次將李瑾推到了皇帝麵前。
這日,李瑾被皇帝緊急傳召至兩儀殿偏殿。殿內除了皇帝李治,還有長孫無忌、褚遂良,以及一位身著紫袍、麵容清臒、氣質儒雅的中年官員——正是晉王李治的舅父,中書令柳奭。柳奭之女是太子李忠的生母,早逝,因此柳奭亦是太子外祖,屬於鐵杆的“太子黨”,與王皇後關係密切。
氣氛有些凝重。李治手中拿著一份奏疏,臉色陰沉。見李瑾進來行禮,他擺了擺手,直接將奏疏遞給長孫無忌:“司徒,你也看看。蕭瑀上的請罪疏,還有這份……‘澄清’奏報。”
長孫無忌接過,快速瀏覽,眉頭微皺,然後遞給褚遂良,褚遂良看罷,也是麵色沉凝,最後傳給了柳奭。柳奭看後,冷哼一聲,將奏疏放在案上。
“李瑾,” 李治看向他,聲音聽不出喜怒,“蕭瑀上疏,自言管教不嚴,致其門下文吏(指那位‘靜養’的侄兒)私窺秘書省藏書,抄錄讖緯殘篇,酒後失言,致使謠言流傳,驚擾宮闈。其已將那文吏移交有司,自請罰俸、閉門思過。同時,他附上了一份洛陽縣令的奏報,言已查實,洛水邊確有遊手好閑之徒,假扮石工,鑿石嬉戲,並無偽造碑碣之事,所謂‘校尉所見’,乃以訛傳訛。蕭瑀自言,其門人孟浪,其督查不力,甘受陛下任何懲處,唯求陛下勿因宵小之輩之過,傷了君臣和氣,寒了老臣之心。”
李瑾心頭一凜。好一招丟卒保帥,金蟬脫殼!蕭瑀這是要斷尾求生了!將一切都推到“門下文吏”身上,而且隻是“私窺藏書”、“酒後失言”,最多算是行為不檢、疏於管教,與“偽造讖緯、詛咒東宮”的十惡大罪,差了十萬八千裏!至於“洛水石工”,更是直接定性為“遊手好閑之徒嬉戲”,徹底否定了“偽造”的可能。這樣一來,讖緯案最大的兩個“物證”鏈條(讖書來源、古碑偽造)都被他輕描淡寫地化解了,還擺出一副“勇於擔責、顧全大局”的老臣姿態。這份請罪疏,看似請罪,實則為開脫,而且將了皇帝一軍——若嚴懲,顯得皇帝不念舊臣、小題大做;若輕輕放下,則此前大張旗鼓的三司會審,就成了笑話,謠言背後的真凶依舊逍遙,太子和皇後的委屈無處伸張。
“陛下,” 長孫無忌緩緩開口,“蕭相此疏,認錯態度倒是懇切。隻是……將如此重大的謠言風波,歸咎於一門吏酒後失言,未免過於兒戲。那讖文拚湊工整,直指宮闈東宮,豈是醉漢胡言所能為?且其時間拿捏如此之巧,恰在太子病重、人心浮動之際,若說背後無人指使,老臣實難相信。至於洛陽之事,一紙縣令奏報,恐難盡信。”
褚遂良也道:“長孫司徒所言極是。此案關乎國本,非同小可。僅憑蕭相一疏,恐難服眾。三司既已介入,當查個水落石出,方是正理。”
柳奭更是直接:“陛下!蕭瑀此乃避重就輕,推諉罪責!其門人如何能輕易私窺秘書省禁書?又豈能恰好抄得與謠言契合之讖文?洛陽之事,更是疑點重重!臣懇請陛下,責令三司繼續深挖,務必揪出幕後主使,還東宮、還皇後殿下一個公道!”
三位重臣,態度分明。長孫無忌、褚遂良主張繼續查,但語氣留有回旋;柳奭則態度強硬,要求徹查到底。顯然,朝中支持太子與皇後的力量,不想就此放過打擊蕭瑀(及背後蕭淑妃)的機會。
李治的目光再次投向李瑾:“李瑾,此案你最先揭露疑點,也最清楚其中關節。以你之見,蕭瑀此疏,是實是虛?此案,當如何了結?”
壓力再次集中到李瑾身上。他知道,皇帝此問,既是考較,也是在尋找一個既能維護朝廷體麵、又能平息事端、還能對各方有所交代的“解決方案”。他不能順著柳奭的意思要求“徹查到底”,那會逼得蕭瑀狗急跳牆,朝局可能真的失控,皇帝未必願意看到。他也不能替蕭瑀開脫,那會徹底得罪太子一係,也違背自己初衷。他必須給出一個既能打擊對手、又能顧全大局、還能體現自己價值的建議。
他沉吟片刻,組織語言,緩緩道:“陛下,蕭相此疏,臣不敢妄斷虛實。然臣以為,此案關鍵,不在是否揪出一兩個‘門吏’或‘石工’,而在於其背後所欲達成的目的,以及此目的是否已經達成,或是否被阻止。”
“哦?此言何解?” 李治眼中閃過一絲興味。
“謠言四起,其目的無非有三:一,汙損宮闈,動搖聖德;二,詛咒東宮,動搖國本;三,構陷忠良,擾亂朝綱。” 李瑾條分縷析,“今陛下聖心獨照,明察秋毫,未為謠言所惑,反下旨嚴查,此第一目的,已然落空。太子殿下仁孝,得上天庇佑,陛下、皇後慈愛,病情已有好轉之象,此第二目的,亦受挫折。至於第三目的……”
他頓了頓,看向禦案上蕭瑀的請罪疏:“蕭相自承管教不嚴,門人失德,此已是對其聲望之打擊。若陛下能借此,申飭其治家不嚴、有負聖恩,罰其俸祿,令其閉門思過,並借此整頓朝綱,嚴禁私窺禁書、傳播妖言,則朝野皆知陛下維護綱紀、庇護東宮之決心,宵小之輩自然斂跡。如此,謠言背後的目的——擾亂朝綱、打擊異己——非但未能達成,反使朝綱為之一肅,正氣得以伸張。至於是否還有更深藏的‘幕後主使’,陛下天威莫測,聖心燭照,自有明斷。且經此一事,其人心虛膽怯,行跡已露,日後若再有不軌,陛下與朝廷,防範起來也更容易些。”
他這番話,可謂機鋒暗藏。表麵上,他建議“高高舉起,輕輕落下”,接受蕭瑀的“請罪”,以“申飭罰俸、閉門思過”了結,似乎是在為蕭瑀開脫。但實際上,他強調的是“打擊對手目的”、“肅清朝綱”、“震懾宵小”,並將最終是否追究“幕後主使”的決定權,巧妙地交還給皇帝,既給了皇帝台階下,又暗示“主使”已暴露,未來可輕易拿捏。更重要的是,他將此事的處理,與“維護太子”、“整頓朝綱”這個大義名分掛鉤,使得懲罰蕭瑀(哪怕是象征性的)變得順理成章,且能收獲政治上的積極效果。
長孫無忌聽罷,深深看了李瑾一眼,撫須不語,但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讚許。褚遂良也微微頷首。柳奭雖然覺得不夠解氣,但也明白,在目前沒有鐵證直接扳倒蕭瑀的情況下,這或許是能讓太子一方利益最大化的處理方式了——既打擊了對手氣焰,又彰顯了己方“顧全大局”,還能讓皇帝下得來台。
李治沉默良久,手指輕輕敲擊著禦案。顯然,李瑾的建議,說中了他的某些心思。他既不想朝局因徹查蕭瑀而徹底撕裂(畢竟蕭瑀是顧命老臣,背後關聯甚廣),也不能讓製造謠言的勢力逍遙法外、毫無懲戒。李瑾提出的方案,提供了一個看似折中、實則蘊含主動權的選擇。
“李瑾,” 李治緩緩開口,語氣已然不同,“你能跳出具體人事糾葛,著眼朝局大勢,思慮周全,甚合朕心。太子病中,你能盡忠職守,獻策分憂;讖緯一案,你能明察秋毫,直指要害;今日之言,又能統籌兼顧,老成謀國。朕心甚慰。”
這是極高的評價!尤其是“老成謀國”四字,從一個年輕皇帝口中說出,評價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臣子,分量極重。
“臣愧不敢當,此乃臣之本分。” 李瑾連忙躬身。
“嗯。” 李治點點頭,似乎下定了決心,對長孫無忌等人道,“就依李瑾所奏之意,擬旨吧。蕭瑀管教不嚴,門人失德,著即罰俸一年,閉門思過三月,無詔不得入朝。其所呈之文吏,交由三司依律處置。洛陽之事,既已查明乃無賴嬉戲,不必再究。另,詔告天下,嚴禁私傳讖緯妖言,違者重懲。秘書省等禁中藏書,嚴加管理,不得私窺。太子仁孝感天,病情漸愈,朕心稍安,著有司備賞,犒勞東宮侍奉人等及太醫署有功人員。”
“陛下聖明!” 長孫無忌、褚遂良、柳奭齊聲應道。這個結果,各方雖然未必完全滿意,但都能接受。蕭瑀受罰,顏麵掃地,勢力受挫;太子一方得了實惠(犒賞)和麵子(皇帝公開肯定太子“仁孝感天”);皇帝維護了朝局穩定,彰顯了權威;李瑾則展現了他的價值,獲得了皇帝更深的賞識。
“李瑾,” 李治再次看向他,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,“你之才,不止於校書講學。太子病體仍需將養,東宮諸事繁雜。朕擢你為太子右讚善大夫(正五品下),仍兼司經局校書郎,協助左庶子於誌寧,處理東宮日常文翰,參讚機要。望你勤勉王事,盡心輔弼太子。”
太子右讚善大夫!正五品下!雖然仍是東宮屬官,但品階連跳數級,從從九品下的微末小吏,一躍成為有資格參與東宮核心事務的中級官員!更重要的是,“參讚機要”四個字,賦予了他在東宮體係內實質性的建議和參與權!這不僅是酬功,更是明確的信任和重用信號!意味著皇帝正式將他視為了可以培養、可以倚重的“太子輔翼”!
“臣,謝陛下隆恩!必當肝腦塗地,以報陛下知遇之恩,竭盡駑鈍,以輔太子殿下!” 李瑾強壓心中激蕩,大禮參拜。他知道,這一步,至關重要。從此,他不再僅僅是遊離於東宮邊緣的“講學”或“校書”,而是真正進入了東宮權力運行的核心圈層,成為了“晉王”(李治繼位前封晉王,此處代指皇帝一係)信賴的得力助手之一。
“平身吧。好生去做。” 李治揮了揮手,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倦色與放鬆。
退出兩儀殿,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。李瑾站在殿前高階上,感受著料峭春寒,心中卻是一片滾燙。短短數月,從籍籍無名的破落宗室子,到詩會揚名,獻香入宮,卷入風波,獻牛痘策,金殿辯誣,直至今日擢升為太子右讚善大夫,成為皇帝和太子眼中值得倚重的“輔翼”,這一步步行來,如履薄冰,卻也步步驚心,步步為營。
他知道,這並非終點,而是新的起點。職位高了,權力大了,盯著他的眼睛也會更多,明槍暗箭隻會更甚。蕭瑀雖暫時受挫,但根基未倒,蕭淑妃在宮中依然得寵,敵意隻會更深。東宮內部,也並非鐵板一塊,於誌寧等老臣是否能真心接納他這個“驟貴”的年輕人?太子病情隻是好轉,遠未康複,國本隱憂仍在。而感業寺中的武曌,依然處境微妙,謠言雖破,但惡名已沾,未來如何,仍是未知。
但無論如何,他手中可用的籌碼,實實在在增加了。太子右讚善大夫的身份,讓他可以更名正言順地接觸東宮核心事務,了解朝局動向,甚至影響太子。皇帝的賞識與信任,是一道無形的護身符。與長孫無忌、劉神威、杜銘(及其背後的杜家、王皇後)建立的良好關係,也是重要的資源。當然,還有他與武曌那隱秘而堅實的同盟,以及正在穩步發展的“明玻”工坊和市井人脈。
他邁步走下台階,步伐沉穩。春風已悄然捎來一絲暖意,吹拂著皇城的飛簷鬥拱。前路依舊漫長險峻,但他已不再是那個隻能被動應對、在夾縫中求存的棋子。他有了自己的位置,自己的聲音,甚至,有了初步攪動風雲的能力。
晉王得輔翼,潛龍漸騰淵。這盤以天下為棋盤、以眾生為棋子的宏大棋局,他終於有資格,坐到棋盤邊,執子而弈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