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章 科舉改製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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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臘月的長安,朔風凜冽,滴水成冰。然而,比這冬日嚴寒更讓朝堂百官心頭發緊的,是彌漫在太極殿內外那股無形的、關於宋國公蕭瑀即將“刑滿”複出的躁動與揣測。臘月十五,大朝。當身著紫袍、麵容清減但目光依舊銳利的蕭瑀,手持玉笏,步履沉穩地重新站回文官班首之時,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,殿內的空氣仿佛都凝滯了數息。皇帝李治端坐禦座,神色平靜地接受了蕭瑀的“謝罪”與“叩謝天恩”,溫言撫慰數句,便令其歸班。一切合乎禮製,波瀾不驚。然而,所有人都能感受到,一股曾被強行壓抑的勢力,正隨著這位老臣的回歸,重新開始盤踞、伸展,其陰影再次籠罩朝堂。
    蕭瑀複出後的首次奏對,並未直接指向任何具體人事,而是出人意料地以“歲末天寒,憫念黎庶”為由,奏請朝廷加撥錢糧,於長安、洛陽等大邑增設施粥棚、庇寒所,並請求皇帝下詔減免關中部分遭雪災州縣來年春稅。言辭懇切,舉措務實,儼然一副痛改前非、憂國憂民的老臣風範,贏得了不少中立官員的頷首。然而,熟悉蕭瑀風格的人卻嗅到了其中的機鋒——這是在重新樹立威望,收攬人心,並為後續動作鋪墊。
    果然,數日後的一次禦前小議,議題涉及明年開春的官員銓選與科舉諸事時,蕭瑀再次出列,這次他的目標明確了許多。
    “……陛下,今歲秋闈已畢,明春省試、殿試在即。為國家掄才大典,關乎國運,不可不慎重。老臣近日翻閱今歲諸州貢舉名錄,又聞市井有言,深感近年科場風氣,似有偏頗之虞,長此以往,恐非社稷之福。” 蕭瑀聲音不大,卻字字清晰,回蕩在安靜的偏殿內。
    “哦?蕭卿有何見教?” 李治目光微凝。科舉取士,乃國朝根本,亦是皇權抗衡門閥、選拔寒俊的重要工具,曆來敏感。
    “陛下明鑒。” 蕭瑀拱手道,“其一,重辭章而輕經義。今之進士科,詩賦為要,乃至有‘三十老明經,五十少進士’之說。士子競相鑽研雕蟲之技,堆砌辭藻,於聖賢微言大義、經世治國之實學,反不甚究心。長此以往,所選之士,或有文采風流,然臨民決事,恐乏幹才。此一偏也。”
    “其二,尚機巧而略德行。” 蕭瑀繼續道,目光似無意間掃過侍立一旁的李瑾(因其兼將作監少監丞,今日亦在列以備谘詢匠作之事),“近來有聞,某些新進之士,或以奇技雜學邀名,或與商賈之流過從甚密,雖得幸進,然其行止頗滋物議。科舉取士,首重德行,次及才學。若開此僥幸之門,恐使士子不務正業,專營左道,有傷風化,亦損掄才之公。此二偏也。”
    “其三,” 蕭瑀語速放緩,卻更顯沉重,“寒門進身愈艱,請托奔競之風未息。雖陛下屢下明詔,嚴禁行卷、通榜,然積弊已久。膏粱子弟,依仗門蔭祖澤,交遊廣闊,其卷易達天聽;寒素之士,縱有實學,若無奧援,名卷或沉下僚。此於朝廷廣攬英才、以示至公之旨,恐有未合。”
    蕭瑀這番話,可謂老辣至極。他並未直接攻擊李瑾或“周氏工坊”,而是從“科舉風氣”這個大義名分入手,指出的問題也並非完全虛妄——唐代科舉,尤其進士科,確存在重詩賦、請托盛行等弊端。然而,他將“奇技雜學”、“與商賈過從”暗指為“左道”、“僥幸”,又將“寒門進身難”的矛頭隱隱指向了現有既得利益集團(包括他自己所屬的階層),實則是一石數鳥:既敲打了李瑾這類憑借“非正統”方式崛起的新貴,又展現了自身“心係寒門”、“關注實學”的“公正”形象,還為可能的政策調整埋下伏筆——任何調整,最終解釋權和執行權,依然會落回他們這些熟悉規則的老臣手中。
    殿內一時沉寂。於誌寧眉頭微皺,顯然聽出了弦外之音。幾位宰相、尚書皆垂眸不語。李治的手指在禦案上輕輕敲擊,若有所思。他自然明白蕭瑀的意圖,但也承認其所言不無道理。科舉乃國之公器,其弊病他也時有耳聞。
    “蕭卿所言,確為可慮。” 李治緩緩道,“掄才大典,自當以得人為要。然積弊非一日,革除亦需得法。諸卿可有良策?”
    於誌寧出列道:“陛下,蕭相所言詩賦、經義之辯,古已有之。進士科詩賦取士,亦是為選文采俊彥,充任文學侍從、清要之職。經義之學,有明經諸科取士。各有所重,本無不可。然若士子一味追逐浮華,忽略根本,自當申飭學官,加以引導。至於請托奔競,陛下屢下嚴旨,禦史台、禮部亦當加強糾察。唯寒門進身之難……” 他頓了頓,這涉及更深層的利益格局,非一時可解。
    幾位大臣也陸續發言,多是在“申飭學官”、“加強監察”、“強調德行”等老生常談上打轉,並未觸及核心。
    就在議論將要不痛不癢地結束時,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:“陛下,臣有芻蕘之見,冒死進言。”
    眾人望去,卻是自入殿後一直沉默的李瑾。隻見他出列躬身,神色平靜。
    蕭瑀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。於誌寧則投來略帶擔憂的目光。
    “李卿但講無妨。” 李治道。
    “謝陛下。” 李瑾直起身,目光坦然,“蕭相洞見時弊,所言科舉三偏,臣深以為然。然臣以為,病根不在‘詩賦’、‘經義’孰輕孰重,亦非僅‘申飭’、‘監察’可解。症結在於,現今科舉取士之‘標’,與朝廷需才之‘的’,有所偏離;選才之‘途’,過於單一;衡才之‘尺’,失之僵化。”
    此言一出,眾人皆是一愣。這“標”、“的”、“途”、“尺”之說,頗為新穎。
    “哦?詳細說來。” 李治身體微微前傾。
    “陛下,朝廷設科取士,所求為何?非為取能詩善賦之文人,亦非僅取皓首窮經之博士,所求者,乃能佐天子、理萬民、安社稷、興百業之實才。” 李瑾聲音清晰,不疾不徐,“然觀今日進士科,以詩賦定高下,固然可考其文思才情,然於其是否通曉吏治、明達經濟、知曉兵略、乃至明察物理(指自然規律、手工技藝之理),則難以盡考。明經科固重經義,然若隻知尋章摘句、訓詁考據,於經義中治國安邦之精髓,能否領悟運用,亦是未知。此乃‘標’(考試內容)與‘的’(所需人才)之偏離一也。”
    “再者,” 李瑾繼續道,“天下才具,各有不同。有長於文章者,有精於吏幹者,有通曉律法者,有深諳農桑水利者,乃至有明於器械營造、醫藥算術者。今以進士、明經等少數科目,欲囊括天下英才,猶如以數張網,欲盡捕江河湖海之所有魚蝦,必有遺珠。此乃選才之‘途’過於單一也。”
    “其三,一次考試,數篇詩文,便定終身。其間雖有複試、殿試,然時間短促,難以深察其品行、見識、應變之能。更兼請托、行卷之風,使一次考試之結果,易受場外因素幹擾。此乃衡才之‘尺’失之僵化,且易為人所乘也。”
    李瑾的分析,層層遞進,直指科舉製度本身的結構性缺陷,而非僅僅批判風氣。這讓包括蕭瑀在內的許多大臣,都陷入了沉思。他們習慣了在現有框架內修修補補,卻少有人如此係統地審視製度本身。
    “依你之見,當如何改製?” 李治追問,眼中興趣更濃。
    “臣愚見,改製非為推翻舊製,而在補偏救弊、增途擴容、活尺選才。” 李瑾早有腹稿,從容道來,“可試行三策,相輔相成。”
    “第一策,分科取士,各盡其才。於現有進士、明經諸科之外,可增設數科。如明法科,專取通曉律令、能斷獄訟之才;明算科,取·精通算術、天文、曆法之才;明醫科,取通曉醫藥、可任太醫署或地方醫官之才;乃至可設明工科(或稱‘百工科’),取通曉水利、營造、器械、農具改良等實用技藝之才。諸科並立,由相應衙署(如刑部、司天監、太醫署、將作監、司農寺等)參與擬定考試內容、評判標準。如此,則天下有一技之長者,皆可憑實學進身,朝廷亦可收攬各類專業人才,各盡其用。”
    增設專科!而且涉及律法、算學、醫藥、百工!這簡直是石破天驚之議!殿中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嘩然。許多官員,尤其是清流文官,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甚至鄙夷之色。明法、明算、明醫倒也罷了,自古有“技術官”傳統,然“明工科”?將匠作之術與聖賢之學並列科考?成何體統!
    蕭瑀冷哼一聲:“李少監此言差矣!匠作之術,自有將作監選拔匠戶充任。豈可登大雅之堂,與經義文章同列科舉?此非淆亂**,褒瀆聖學乎?”
    李瑾不慌不忙,向蕭瑀一拱手:“蕭相,管子有雲:‘士農工商四民者,國之石民也。’ 匠作,乃國家營造、軍械、農具、舟車之本,關乎國計民生、強兵富民。昔日秦以耕戰立國,漢以鹽鐵富邦,豈可輕言‘褒瀆’?今朝廷設將作監、少府監、軍器監等,統領百工,所製之物,上至宮室禮器,下至兵甲農具,何一事不關國體?然其匠官選拔,多出世襲或薦舉,未必能得真才。若設專科,公開考試選拔,使通曉物理、善於創新之巧匠能人,得以憑實學入仕,督領匠作,改良工藝,其於強國利民,豈不勝於空談文章者百倍?此非淆亂**,實乃正**,使名實相副也。”
    他引經據典,將“工”的地位提升到“國之石民”,又以強國利民為號召,一時竟讓蕭瑀難以直接反駁。
    “第二策,” 李瑾不給眾人太多思考時間,繼續道,“分級考核,注重實效。凡諸科考生,通過州府解試後,至京師,不唯進行一次省試。可增加‘實務策問’或‘現場演示’環節。如明法科,可設案例剖析;明算科,可解實際工程算題;明醫科,可辨藥材、述症候;明工科,可呈獻改良器物圖譜、或解說營造原理。省試通過者,再經殿試。殿試亦可不唯詩賦策論,陛下可親詢其專業見解、或觀其應對。如此,層層篩選,更重其實學實能,非僅紙上文章。”
    “第三策,建立檔案,長期觀察。及第者授官後,其政績、發明、著述,由吏部與相應衙署共同記錄在檔,作為日後升黜重要依據。甚至,可對未第而有專長、或於地方有卓著貢獻(如改進農具、興修水利有效)者,予以‘特科’薦舉,由朝廷考核後錄用,不使其才埋沒。此乃‘活尺’,不以一試定終身,而以長久觀其行。”
    李瑾將後世公務員考試、專業技能考核、績效評估等理念,巧妙地融入唐代語境,提出了一個係統性的改革框架。雖然其中許多細節(如明工科的具體考試內容、實務考核如何操作)尚需完善,但整體思路清晰,目標明確——將科舉從&narily 選拔文學官僚的係統,轉變為選拔各類治國實幹人才的多元化管道。
    殿內鴉雀無聲。所有人都被李瑾這番大膽而係統的“科舉改製議”震撼了。支持者覺得豁然開朗,看到了解決朝廷“所用非所學”困境的希望;反對者則感到極大的威脅,這無疑將動搖他們賴以安身立命的學問特權(尤其是詩文經義)和選拔壟斷。
    李治的眼中,閃爍著前所未有的亮光。作為皇帝,他太需要能夠辦實事的人才,也太受製於那些隻知空談、相互傾軋的朝臣。李瑾的建議,簡直說到了他的心坎裏!尤其是“明工科”、“實務考核”等設想,與他親眼所見的城南工坊的“實學”與“效率”隱隱契合。若能推行,朝廷可得多少如李瑾(或工坊匠師)般的實幹之才?
    但他畢竟是皇帝,深知改革之難。他壓下心中激蕩,看向一直沉吟不語的宰相之首長孫無忌:“司徒,於李瑾此議,以為如何?”
    長孫無忌緩緩睜開微闔的雙目,目光在李瑾身上停留片刻,方緩緩道:“陛下,李少監所議,誌在選拔實才,用心良苦,其言亦不無道理。當今朝廷,確需通曉實務、明於吏治、乃至知曉技藝之幹才。然……”
    他話鋒一轉:“科舉取士,行之百年,自有其成法,亦關乎天下士子進身之階、朝廷取士之公。驟然更張,增設多科,變動考核,牽一發而動全身。恐引天下士人惶惑,朝野非議。且諸科如何設立、考什麽、如何考、及第者如何授官、與現有官僚如何相處,皆需通盤籌劃,非一蹴而就。老臣以為,此議可存而議之,緩而行之。可先命禮部、吏部、秘書省、及諸相關衙署,就李少監所陳,詳加研討,博采眾議,擬定詳細條陳,再行決斷。或可先擇一二科,於小範圍內試行,觀其成效,再議推廣。”
    老成謀國!長孫無忌既未全盤否定,也未盲目讚同,而是提出了“存議緩行”、“先試後推”的穩妥策略。這既給了皇帝和李瑾麵子,也安撫了可能的反對者,更將具體操作拉回了熟悉的官僚程序軌道,由各部衙“研討”,實際上是將決定權稀釋和延後了。
    李治聽罷,微微頷首。他明白,如此重大的改革,確實急不得。“司徒所言甚是。李瑾。”
    “臣在。”
    “你今日所奏,頗有見地。著將你所言‘科舉改製三策’,詳細寫成條陳,呈遞中書門下。另,關於‘明工科’之設想,你可先與將作監、少府監、司農寺等有司商議,草擬一個更具體的章程,包括考試科目、選拔標準、及第後任用等,一並呈上。朕要細看。”
    “臣遵旨!” 李瑾心中一喜。皇帝沒有否定,反而讓他細化方案,這意味著改革之議已經成功“上達天聽”,進入了朝廷的議事流程。至於能否推行、推行多少,那是後續博弈的結果。至少,他成功地將“實學取士”、“專才進用”的理念,正式擺上了台麵,撕開了一道口子。
    “諸卿,” 李治環視殿中眾臣,“科舉取士,國之大事。李瑾之議,可供參詳。日後議論,當以如何為國選得真才實學為要,勿囿於門戶之見、陳腐之規。退朝。”
    “臣等恭送陛下!”
    退出偏殿,寒風撲麵。蕭瑀走過李瑾身邊時,腳步微微一頓,側目瞥了他一眼,那目光深邃難測,卻再無之前的輕蔑,而是帶上了一種看待真正對手的凝重與寒意。李瑾坦然回視,微微躬身。
    於誌寧走過來,拍了拍李瑾的肩膀,低聲道:“今日之言,太大膽,也太急切。不過……說得在理。好自為之。” 語氣複雜,既有讚賞,也有憂慮。
    李瑾知道,自己今日在朝堂上投下的這顆“科舉改製”的石子,激起的波瀾絕不會小於之前的“明玻”與“牛痘”。它將觸動更根本的利益,引來更凶猛的反撲,但也將為他吸引來真正誌同道合、渴望改變的潛在盟友——那些困於現狀的寒門才俊、鬱鬱不得誌的專業技術官員、乃至希望王朝更加務實高效的皇帝與部分開明大臣。
    他的科舉入仕之路,或許將因此而變得與眾不同。而這條路上,注定不會平坦。
    臘月的陽光,蒼白無力。但李瑾的心中,已燃起了一簇足以燎原的星火。這簇火,名為“改製”,更名“實學”。它將照亮他前行的路,也可能,將照亮這個帝國未來的某個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