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章 寒門學子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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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瑾“科舉改製議”引發的朝堂波瀾,如同投入冬日冰湖的巨石,表麵上被長孫無忌“存而議之、緩而行之”的定調暫時壓下了四濺的水花,但其下湧動的暗流與寒氣,卻悄然滲透、擴散開來。朝會之後數日,無論是公開的朝議、私下的宴集,還是各部衙之間的文書往來,“科舉”、“分科”、“實學”、“明工”等字眼,驟然成了長安官場最熱門也最敏感的話題。支持者與反對者壁壘分明,爭論不休,更多的則是觀望與算計。
蕭瑀一係的反擊迅速而精準。他們不再直接抨擊“改製”本身,而是從“祖製不可輕變”、“士心不可動搖”、“**不可淆亂”等大道理入手,發動與蕭氏親近的禦史、言官、翰林學士,撰寫奏疏、策論,引經據典,痛陳“變更取士之法”可能帶來的種種“弊端”:動搖國本、使士子無所適從、讓僥幸之徒鑽營得利、敗壞淳樸學風雲雲。同時,他們暗中聯絡國子監、弘文館、崇文館中那些以詩賦經義立身、視“雜學”為末技的博士、學士,通過講學、文會,向年輕的士子們灌輸“務本抑末”、“君子不器”的傳統觀念,試圖從輿論和未來的官僚儲備上,扼殺“改製”的土壤。
然而,李瑾那番“分科取士、各盡其才、注重實學”的言論,尤其為“明工”、“明法”、“明算”等“雜科”正名的主張,卻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驚電,照亮了許多被現行科舉製度壓抑、排斥的有誌之士的心。他們大多出身寒門,或家學淵源不在詩賦經義,或天性喜好鑽研實用之學,在“三十老明經,五十少進士”的獨木橋上擠得頭破血流,卻往往因為缺乏顯赫門第、豐厚家資延請名儒、或精於“行卷”請托之道,而屢試不第,鬱鬱不得誌。李瑾的提議,為他們打開了一扇前所未有的、可能憑自身“實學”直達天聽的窗戶!
一時間,李瑾“將作監少監丞、崇文館直學士、太子右讚善大夫”的官職,以及他“獻牛痘”、“獻明玻”、“獻新紙印刷”、“獻改製之議”的“奇能”與“敢言”名聲,在長安士林,尤其是那些邊緣的、不得誌的寒門士子圈中,迅速傳揚開來。許多人開始打聽這位年輕官員的為人、政見,以及他那驚世駭俗的“改製”之議,究竟有幾分實行的可能。
李瑾敏銳地察覺到了這股暗湧的“人氣”。他知道,朝堂上的爭論短期內難有結果,皇帝和長孫無忌的“緩行”態度,意味著改革將是一場持久戰。他不能坐等,必須主動作為,將理念轉化為實實在在的“勢”。這“勢”,不僅僅是在朝堂上獲得幾位重臣的支持,更需要在下層,在那些未來可能成為官僚體係中堅的年輕士子心中,播下種子,培育認同。他需要自己的“班底”,哪怕現在隻是鬆散的、理念上的認同者。而寒門學子,無疑是最有潛力、也最可能接受他“實學”、“改製”理念的群體。
他沒有大張旗鼓地開壇講學、招攬門客——那樣目標太大,容易授人以“結黨”、“收買士心”的口實。他選擇了更低調、也更有效的方式。
首先,他通過杜銘、許元瑜等好友,以及工坊內一些識文斷字的年輕管事,悄然在長安各處的低級旅舍、租賃民房的寒門士子聚集地,散布消息:崇文館直學士李瑾,為完善“科舉分科”及“明工科”具體章程,廣求實務之見,凡對農桑、水利、算學、律法、營造、器械、醫藥等“實學”有心得者,無論是否取得功名,皆可投書於崇仁坊李宅門房,或於每月逢五、逢十之日下午,至城南“周氏工坊”旁的“墨香茶舍”(王掌櫃新近盤下、用以接待非官方訪客的茶館)一敘,李氏將親與晤談,聽取建言,優秀者或可薦於有司,參與相關章程擬訂。
消息以口耳相傳的方式,在寒門士子中隱秘而迅速地流傳。起初,響應者寥寥,多是好奇與懷疑。但李瑾並不著急,每逢約定之日,必準時出現在略顯簡陋但潔淨雅致的“墨香茶舍”二樓雅間,一坐便是兩個時辰,或獨自讀書,或與寥寥前來的訪客懇談。他態度平和,毫無高官架子,對來訪者提出的任何關於實務的問題,皆認真傾聽,偶爾插言,往往能切中要害,提出些聞所未聞但細思極有道理的新視角。對於“明工科”的設想,他更是耐心解釋:並非要士子都去親手打鐵燒窯,而是需要懂得原理、能改進工藝、能管理匠作、能將“奇技”轉化為“國力”的“工程師”或“技術官僚”。他引用《考工記》,談及墨子機關,甚至模糊提及一些海外“格物致知”的理念,讓那些原本對“匠作”心存輕視的士子,也開始重新思考“工”的意義。
漸漸地,前來茶舍的人多了起來。有些是真的在算學、水利、醫藥等方麵有一技之長卻科舉無望的寒士;有些是家境貧寒、一邊在書肆抄書或做賬房糊口、一邊備考的年輕學子;還有些是出身小吏家庭、對律法刑名、錢穀會計有所了解的讀書人。他們被李瑾的見識、氣度,以及那份似乎真誠地希望“野無遺才”的心意所吸引。茶舍的交談,也逐漸從最初的拘謹試探,變為熱烈的討論。李瑾並不灌輸,更多的是引導、激發、串聯。他會提出一個實際問題,如“如何改良水車,使其在低流速河道亦能高效提水?”、“如何計算不同形狀糧倉的儲糧與損耗?”、“《唐律疏議》中關於‘市舶’的條款,於現今海外貿易有何不足?”,讓眾人各抒己見,他則在一旁記錄、補充、總結,有時也會讓隨行的工坊匠師(如魯平、方竹等)帶來一些簡易模型或實物,輔助講解。
茶舍的聚會,成了這些寒門士子一個難得的精神家園和思想碰撞的平台。他們在這裏,不必因為不善詩賦而自卑,不必因為家世寒微而氣短,可以盡情展示自己在“實學”上的見解與才華。李瑾的認可與點撥,給了他們前所未有的信心與方向。更重要的是,他們從李瑾身上,看到了一種不同於傳統清流官僚的、務實、開放、重視實效的為政理念。這種理念,與他們渴望改變自身命運、渴望以實學貢獻國家的內心訴求,產生了強烈的共鳴。
當然,並非所有人都認同李瑾。也有持正統觀念的士子前來辯論,指責其“重末輕本”、“惑亂學統”。李瑾並不動怒,總是心平氣和地與之論理,以子之矛攻子之盾,引用曆代聖王重農、重工、重商以致富強的例子,闡述“實學”亦是“大學問”,“利用厚生”方是聖人本意。幾番辯論下來,雖不能說服所有反對者,但李瑾的博學、機辯與風度,卻折服了不少旁觀者,也讓“實學”理念傳播得更廣。
隨著“墨香茶舍”的名聲在特定圈子內越來越響,李瑾開始有意識地觀察和篩選其中的人才。他並非要建立嚴密的私人組織,而是希望形成一個以共同理念和務實精神為紐帶的、鬆散的“學友圈”或“谘議網絡”。他讓王掌櫃暗中資助幾位家境特別困難、但確有實學潛質的士子,改善其生活,使其能更專心地鑽研學問。同時,他也開始嚐試,將茶舍討論中產生的一些有價值的想法和建議,整理、潤色,通過將作監的正常渠道,以“訪查所得民間建言”的形式,附在自己的旬報或專項條陳之後,呈遞給上司乃至皇帝。雖然大多石沉大海,但也偶有被提及或詢問,這讓參與討論的士子們備受鼓舞,覺得自己的見解有了上達天聽的可能。
臘月二十,小年。李瑾在“墨香茶舍”舉辦了一次小範圍的“歲末聚談”,邀請了近兩月來往較多、見解較為突出的十餘位寒門士子。其中,有精通《九章算術》及天文曆算、曾為道士的洛州士子張遂(後世的僧一行,此時尚年輕);有出身刑名小吏之家、對《唐律》及曆代刑獄案例如數家珍的京兆士子徐有功(曆史上以剛正敢言、精通法令著稱);有因家傳醫術、屢試不第而心灰意冷、在藥鋪坐堂的岐州士子韋訊(後為名醫);還有一位對水利工程極感興趣、自己繪製過多幅關中渠堰改良圖的同州寒士薑師度(曆史上以興修水利著稱)。這幾人,皆是在各自領域有真才實學,卻因科舉壁壘而難以出頭的典型。
茶香氤氳,炭火溫暖。眾人圍坐,少了平日的拘謹,多了幾分熟稔與坦誠。李瑾並未高談闊論,隻是請大家談談對來年,對自身,對朝廷的期望。
張遂性格沉靜,話語不多,但提及如今司天監所用曆法仍有疏漏,觀測儀器亦顯粗陋,若能改進,於農時、航海大有裨益時,眼中閃爍出執著的光芒。徐有功則直言如今司法實踐中“情理”與“法條”時有衝突,胥吏玩法、請托成風,非嚴明法製、提高法官素養不可。韋訊談起民間疫病防治之難,藥材辨識之亂,感慨良醫難得,庸醫誤人。薑師度則鋪開自己繪製的渠圖,指劃著何處可建新堰,何處舊渠需疏浚,言之鑿鑿,充滿熱情。
李瑾靜靜聽著,不時發問,引導他們將問題說得更透,將解決辦法想得更具體。最後,他環視眾人,緩緩道:“諸位所言,皆切中時弊,亦是利國利民之實學。張兄精於算曆,徐兄明於律法,韋兄擅於醫藥,薑兄熟於水利……此等才學,正是朝廷所需,卻困於場屋,不得施展。李某前番‘科舉改製’之議,便是想為此等實學,開一道進身之門,使朝廷能得諸位之才,使諸位之才能用於當世。”
他頓了頓,語氣更加誠懇:“然改製之難,諸位皆知。非一朝一夕可成。然,道雖邇,不行不至;事雖小,不為不成。李某不才,願與諸位共勉。於這茶舍之中,我等可繼續切磋實學;若有可行之策,李某願盡力代為上達;若將來真有分科取士之日,願諸位皆能脫穎而出。即便暫時無門,亦可著書立說,將所學傳於後世,或於州縣為吏時,以實學惠及一方。總之,莫因一時困頓,便辜負了這一身才學,一腔熱血。”
這番話,說到了眾人心坎裏。他們之所以聚於此,不正是心中那股不甘沉寂的“氣”在支撐麽?李瑾的理解、鼓勵與那看似渺茫卻實實在在存在的希望,讓他們心中暖流湧動。
“李公(眾人已改稱公,以示尊敬)所言,我等銘記於心!” 徐有功率先拱手,神情激動,“有功不才,願追隨李公,研習律法,俟時而動!”
“遂亦願如此!” 張遂鄭重道。
韋訊、薑師度等人也紛紛表態。
“追隨之言不必提。” 李瑾微笑擺手,“我等以學相交,以道相謀,互為師友即可。今日小聚,願來年此時,諸位皆能更進一步,學有所用,不負平生。”
聚會盡歡而散。但一種無形的紐帶,已在這些寒門才俊與李瑾之間悄然締結。他們或許還稱不上是李瑾的“政治班底”,但已是認同其理念、感激其知遇、並願意與之同聲共氣的“同道”與“潛流”。
消息自然無法完全封鎖。很快,蕭瑀府上便得知了“墨香茶舍”聚談之事。書房內,蕭瑀聽著門客的匯報,冷笑一聲:“聚攏些不通詩賦的腐儒、匠吏之徒,便以為能成氣候?李瑾小兒,到底是年輕氣盛,不知朝堂深淺。不過……他既如此熱衷‘實學’、‘寒門’,老夫便讓他嚐嚐,什麽是真正的‘實學’難行,‘寒門’易折!”
他低聲吩咐了幾句,門客領命而去。
臘月的寒風,依舊呼嘯。但“墨香茶舍”內燃起的理念之火,與悄然凝聚的人心之勢,卻在這寒冬的長安,種下了一顆充滿變數與希望的種子。李瑾的“科舉改製”之路,從朝堂的奏對,延伸到了市井的茶舍,延伸到了這些寒門學子的心中。前路依然險阻重重,但同行者,已不再孤單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