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4章 欽點探花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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殿試策論的餘波,如同春日裏驟起的旋風,席卷了整個長安官場與士林。李瑾那份《固本培元、開源拓疆、文武兼濟以成盛世之長策疏》的核心內容,雖未全文公布,但其中“工商亦為本”、“開拓海洋”、“改革稅製”、“鼓勵創新”等石破天驚的論點,早已通過那日兩儀殿中與會重臣、侍從之口,以各種添油加醋、或斷章取義的版本,飛速傳播開來。朝野上下,為之嘩然,為之沸騰,亦為之震怒、警惕、興奮、沉思。
支持者拍案叫絕,視李瑾為衝破陳腐、銳意進取的“國士”,其策論雖顯激進,卻直指時弊,為看似鮮花著錦、實則隱患暗藏的大唐盛世,敲響了警鍾,指明了新路。尤其是那些苦於晉升無門、認同“實學”的寒門士子、中下級技術官僚、部分有遠見的將領和商人,更將李瑾引為同道與希望。
反對者則怒不可遏,視其策論為“禍·國妖言”、“動搖國本”。以蕭瑀為首的傳統清流、經學世家、以及某些利益可能受損的既得利益集團(如部分保守的鹽鐵專賣把持者、對海外貿易持疑的官員),紛紛上疏,或在各種場合抨擊。他們抓住“重商輕農”、“好大喜功”、“與民爭利”、“擅啟邊釁”等罪名,口誅筆伐,甚至有人暗中串聯,準備在接下來的發榜、授官等環節,給李瑾製造麻煩,阻撓其“試點”計劃。
然而,皇帝李治的態度,經過那日兩儀殿的當麵奏對,已趨於明朗。他對李瑾的欣賞與支持並未因反對聲浪而動搖,反而因其“務實、漸進、試驗”的答辯,更加堅定。他需要李瑾這樣的“銳氣”與“實才”,來平衡朝中暮氣,試探新的可能性。皇帝的默許甚至鼓勵,成為李瑾及其支持者最堅實的後盾,也讓反對者不敢過於明目張膽。
三月十五,禮部南院,貢院之前,人山人海。今歲“洞識韜略、明於吏治、通曉實務”製科的發榜之日,吸引了比往年進士科發榜時更多、更複雜的目光。不僅有翹首以盼的考生及其親友,更有各懷心思的朝臣家仆、打聽風聲的商賈、以及聞訊而來想一睹“風雲人物”的市井百姓。
辰時三刻,禮部官員在兵丁護衛下,鄭重捧出黃榜,張貼於高牆之上。人群頓時如潮水般湧上。
“中了!我中了!”
“唉……又落榜了……”
“快看!頭名!頭名是——李瑾!”
“李瑾?可是那位獻牛痘、獻明玻、又上殿試奇策的李少監丞?”
“正是他!陛下欽點頭名!‘通曉實務’科榜首!”
驚呼聲、議論聲轟然炸響。李瑾高居榜首,毫無懸念,卻又在眾人心中激起千層浪。緊隨其後的第二名,是那位精於律法的寒士徐有功;第三名,竟是工部一位原本默默無聞、卻對水利營造有獨到見解的中年主事;張遂、薑師度、韋訊等人亦名列前茅,皆在十名之內。“墨香茶舍”的寒門才俊,竟有近半數登榜!這無疑是對“實學”價值的一次有力肯定,也是對李瑾“科舉改製”理念的側麵印證。榜單之上,寒門與中下層官吏的比例遠超往年常科,令許多有心人暗自心驚。
消息如旋風般傳開。崇仁坊李宅門前,很快被聞訊前來道賀的官員、士子、商賈以及各路打探消息之人圍得水泄不通。李福帶著仆役在前門應對,忙得腳不沾地。李瑾卻並未露麵,他早知此結果,此刻正在宅內密室,與匆匆趕來的王掌櫃密議。
“公子高中榜首,實至名歸!” 王掌櫃滿麵紅光,卻又隱含憂色,“然外間喧嚷,賀者如雲,謗者亦如雲。蕭府那邊,今日雖也派人送了例行的賀帖,然其門下幾位禦史,已然在串聯,似乎要在‘官誥’、‘授職’上做文章。還有,工坊那邊,近日有幾撥生麵孔在周圍轉悠,似在打聽匠人待遇、物料進出,恐是有人想從工坊尋公子錯處。”
“意料之中。” 李瑾神色平靜,“發榜隻是第一步,授官才是關鍵。陛下雖有意用我,然朝廷官職,自有製度規矩。蕭瑀等人必會在此處設阻,或抬高門檻,或塞入閑職,或分權製衡。工坊那邊,加緊防備,賬目、人事、安全,務求滴水不漏。至於賀客……” 他略一沉吟,“除於公、閻公、杜侍郎、許尚書等幾位必須親自接待的,其餘一概由李福以‘新科及第,諸事未定,不敢受賀’為由婉拒。禮物一概不收,賀帖登記在冊即可。我們越低調,越守規矩,對手越難找到攻訐的借口。”
“老朽明白。” 王掌櫃點頭,“還有一事。‘墨香茶舍’那幾位登榜的士子,徐有功、張遂、薑師度等,今日皆遞了拜帖,想當麵謝過公子提攜之恩。他們此刻暫居城南客棧,聽聞已有別家派人前去接觸,許以厚利……”
“他們能中,是其自身實學所致,我不過提供了些見解與平台,何來提攜?” 李瑾擺擺手,“但他們此時來謝,是知恩,也是表態。眼下人多眼雜,不宜相見。你可暗中派人,以我的名義,給他們各送一份程儀(路費),並附言:‘榜上有名,僅是起步。望守實學初心,礪經世之誌。長安水深,靜候佳音。’ 讓他們安心等待吏部安排,勿受外間幹擾。至於接觸之人,不必阻攔,也不必提醒,且看他們各自心誌。”
王掌櫃心領神會,這是既示好,又考驗。若這幾人真為利所動,也非真正同道,早早看清也好。
接下來數日,圍繞製科及第者的“關試”(吏部考核)與授官,朝堂上展開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激烈博弈。蕭瑀一係極力主張,製科乃特科,不同於常科進士,及第者不宜立即授予清要或實權職位,應先派往地方或諸司擔任副貳、參軍事等佐官,曆練數年,再行提拔。其用意顯而易見:將李瑾等人調離京城,遠離權力中心,使其“試點”計劃無從著手,並置於地方複雜環境中,稍有不慎便可揪住錯處。
於誌寧、閻立本等人則針鋒相對,認為既是陛下特開“通曉實務”科,取用實才,自當量才授職,使才盡其用。尤其李瑾,已在將作監少監丞任上卓有建樹,更獻強國長策,豈能外放或閑置?當晉其職,使其能統籌推進已獲陛下首肯的諸項“試點”事宜。
雙方在禦前、在政事堂爭論不休。皇帝李治則穩坐釣魚台,任由雙方爭執,似乎難以決斷。直到三月廿一,大朝之日,李治終於頒布了關於今科“通曉實務”製科及第者授官的敕書。
敕書由中書舍人當殿宣讀。對於大多數及第者,基本采納了“先任佐官曆練”的建議,徐有功授大理寺評事(從八品下),張遂授司天台丞(從七品上,屬技術官),薑師度授都水監主簿(從八品上),韋訊授太醫署醫監(從八品下)……皆是根據其專長,授予了相應的、品階不高但有實務空間的職位,算是折中。
而到了李瑾,宣讀的宦官提高了聲調:“……製科頭名李瑾,器識宏遠,學綜古今,屢獻嘉謨,朕所深知。前以將作監少監丞,協理百工,已有成效。今特晉為將作監少監(從四品下),仍兼崇文館直學士,賜緋服、銀魚袋。專司督辦朕前所允之‘百工創新’、‘農具改良推廣’、‘軍械研議’、‘水師人才儲備’諸試點事宜,可隨時奏對。望其恪盡職守,務實進取,以副朕望。欽此。”
將作監少監!從四品下!雖仍是“少監”,但去掉了“丞”字,意味著從佐官升為了正印官之一,正式成為將作監的三位主事者之一(監正、兩位少監),有了獨立的衙署、屬官和更大的決策權!更關鍵的是,“專司督辦……諸試點事宜,可隨時奏對”,這等於將皇帝口頭允諾的“試點”權,以敕書形式正式賦予了李瑾,並給了他“隨時奏對”的特權,使其能直接向皇帝匯報進展,繞過部分中間環節的掣肘!
這份任命,顯然沒有完全滿足於誌寧等人“授予更高清要”的期望,但也絕不是蕭瑀等人希望的“外放閑置”,而是給予了李瑾一個在專業領域內擁有實權、能直接推進其理念、且與皇帝保持緊密聯係的平台。將作監少監,品階不算最高,但職權具體,正適合李瑾發揮其“實學”與“工技”之長。皇帝在雙方訴求之間,找到了一個精妙的平衡點,既重重酬賞了李瑾,兌現了支持其“試點”的承諾,又未過分刺激反對派,將其升遷限製在“技術官僚”的範疇內,暫時避免了過早將其推入更高層的權力漩渦中心。
至於“賜緋服、銀魚袋”,更是榮耀的象征。唐代官員服色依品級而定,四品服深緋,五品服淺緋。李瑾以從四品賜緋,是符合製度的榮耀。銀魚袋則是五品以上官員出入宮門的信物,也是一種身份標識。
朝堂之上一片寂靜,隨即響起低低的議論聲。蕭瑀臉色陰沉,卻也無法再公開反對——皇帝在敕書中明確了李瑾的職責是“督辦試點事宜”,這都是禦前議定之事,且將其職務限定在將作監,並未涉及其它要害部門。於誌寧等人則稍感欣慰,雖然未得最理想的安排,但李瑾總算獲得了與其才能相匹配的實權職務和明確的任務,可以大展拳腳了。
“臣,李瑾,領旨謝恩!吾皇萬歲,萬歲,萬萬歲!” 李瑾出列,在無數道目光注視下,鄭重叩拜,接過那卷沉重的敕書。心中並無太多激動,隻有一片澄澈的清明與沉甸甸的責任。他知道,這道敕書,不僅僅是一紙任命,更是皇帝對其理念的背書,對其能力的考驗,也是將其正式推向大唐帝國技術革新與實業發展前沿陣地的戰書。
“探花郎”的榮耀(唐代進士前三名稱狀元、榜眼、探花,製科頭名亦尊稱“探花”),此刻對他而言,已不僅僅是金榜題名的風光,更是開啟一段全新征程的起點與憑證。
散朝之後,祝賀之聲再次如潮水般湧來。李瑾謙遜應對,對蕭瑀等反對派大佬亦執禮甚恭,毫無驕矜之色。他深知,真正的挑戰,現在才剛剛開始。
回到府中,李福早已準備好簇新的緋色官袍、銀魚袋以及相應的輿服器具。李瑾換上官袍,銅鏡之中,一位身著緋袍、腰懸銀魚、氣度沉凝的年輕官員身影清晰可見。與一年前那個初入長安、身著青衫的落魄宗室子,已然判若兩人。
“公子,不,少監大人,如今是真正的朝廷命官了!” 李福喜極而泣。
“李福,官身不過是副皮囊,做事才是根本。” 李瑾整理著衣袖,語氣平靜,“備車,我要去將作監衙門。還有,讓王掌櫃來見我,試點諸事,需立刻著手規劃。”
“是!”
坐在前往將作監的馬車上,李瑾閉目沉思。將作監少監的職位,給了他名分與權力,但如何運用這權力,在錯綜複雜的官僚體係與利益網絡中,穩妥、有效地推進那些“試點”,才是真正的難題。他需要盡快熟悉將作監的內部人事,建立自己的辦事班底,與工坊的協作也需升級到更規範的官方層麵。皇帝允諾的“百工創新署”必須盡快搭建起來,成為匯聚、孵化“奇技”的核心平台。農具改良的推廣,需要與司農寺緊密合作。軍械研議,則需與兵部、軍器監協調,其中分寸拿捏,至關重要。水師人才儲備,更是長遠之計,需從招募、培訓、航海知識整理等多方麵入手……
千頭萬緒,但目標清晰。他睜開眼,目光透過車簾縫隙,望向巍峨的皇城。從“欽點探花郎”到真正實現胸中抱負,路還很長,但他已手握更利的劍,踏上了更實的路。
馬車駛入將作監衙門,守衛的士卒見到這位新晉的緋袍少監,紛紛肅然行禮。李瑾微微頷首,邁步而入。他知道,這方天地,從今日起,將因他而不同。
而長安城的目光,也將更緊密地聚焦於此,聚焦於這位以“奇技”與“實學”踏入仕途、被皇帝欽點為“探花”、肩負著“試點”重任的年輕少監身上。未來的朝堂風雨,帝國變革,或將由此人,由此處,漸次展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