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 入職秘書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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將作監少監的緋色官袍,似乎還帶著新製的挺括與榮光,穿在李瑾身上不過旬日,便已沾染上了工坊的煙火氣與衙署的墨香。皇帝敕書中“專司督辦諸試點事宜”的授權,如同尚方寶劍,讓李瑾得以在將作監乃至相關衙署間迅速打開局麵。他行事雷厲風行卻又章法嚴謹,甫一上任,便依照敕書所列條目,逐項落實。
“百工創新署”的籌建是重中之重。李瑾以將作監名義行文天下,征召“奇技巧思”,並迅速在將作監內劃撥出一處獨立院落,掛牌“百工創新署”,自兼署令。他調來了工坊的魯平、鄭師傅、方竹等人作為技術顧問(以“借調”名義),又從將作監內部選拔了幾名年輕、肯鑽研的吏員和匠官,構成了核心班底。創新署的章程是李瑾親自擬定,明確其職能為“搜集、驗證、記錄、獎掖、推廣民間有益之新器、新法、新技”,並建立了“呈報評議試驗獎掖推廣”的流程。初期征集到的“奇技”五花八門,有改良水車、新式紡機、省柴灶、甚至一種據說能治腹痛的草藥配方。李瑾不厭其煩,組織人一一評議,能現場試驗的便在署內小工坊試驗,有價值的給予銅錢、絹帛乃至“將作監嘉獎文書”作為獎勵,並記錄在專門的“創新簿”上。雖然多數成果粗淺,但此舉本身傳遞的信號極為重要——朝廷開始正式、係統地關注和鼓勵技術創新。消息傳開,不少民間巧匠和不得誌的“技術宅”怦然心動,前來呈報或打探者絡繹不絕。
農具改良推廣,則需與司農寺協同。李瑾主動拜訪了司農寺卿,呈上工坊新製鋼犁、鐮刀的詳細數據和司農寺之前的試用報告,提議在關中、河東、河北等地挑選十餘處有代表性的官田或皇莊,進行更大範圍的對比試驗,並由將作監和司農寺共同派員,記錄數據,培訓農人使用和保養。司農寺卿對能提高效率的新農具本無抵觸,又見皇帝敕書明確,便欣然同意,雙方很快聯合發文,啟動了“新式鋼製農具擴大試用”計劃。
軍械研議最為敏感。李瑾沒有大張旗鼓,而是先以將作監內部“例行查驗、維護軍器圖譜檔案”的名義,調閱了兵部、軍器監部分非核心的軍械圖紙和記錄,並讓工坊的錢匠師、趙匠師等,在絕對保密的前提下,開始研究如何利用高爐鋼改進刀劍的韌性與硬度,以及探索鑄造更精良的弩機部件。同時,他通過於誌寧,向兵部尚書李勣遞了話,表達了“願為強兵略盡綿薄,聽候驅策”的意思,態度恭謹,隻提技術支援,不涉具體軍務,分寸拿捏得極好。
水師人才儲備更是長遠布局。李瑾讓王掌櫃通過海商,重金招募了幾位經驗豐富的嶺南老舵工、波斯導航員(“蕃客”),以“顧問”名義安置在工坊,請他們口述航海見聞、星象導航、季風規律、海圖繪製等知識,由識字的匠人或賬房記錄整理,形成初步的“航海備要”。同時,他也向將作監下屬的舟楫署打了招呼,關注各地船廠有無善於建造海船或精通水戰的匠人、水手,暗中留意。
就在李瑾於將作監這個“專業”平台上,有條不紊地推進各項“試點”,逐漸將理念轉化為具體行動,並初步建立起一套運作機製時,一道新的、意義非凡的任命,再次從宮中傳出,打破了這種相對“專注”的狀態。
四月初一,大朝。在例行的政事奏對之後,皇帝李治忽然開口:“朕觀秘書省近來典校圖籍、起草詔誥,事務繁劇。今有製科頭名、將作監少監李瑾,博聞強識,通曉古今,可堪文翰之任。著加李瑾為秘書省校書郎(正九品上),仍兼將作監少監、崇文館直學士,即日入職秘書省,參校典籍,以備顧問。欽此。”
秘書省校書郎!
這道任命,看似隻是給李瑾增加了一個品階不高(正九品上)的兼職,但其象征意義與實際影響,卻遠比品階本身重大得多。
秘書省,與門下、中書二省並稱“三省”,雖在唐代其出令權被削弱,但仍是帝國最重要的中樞機構之一,掌“邦國經籍圖書之事”,起草部分詔令,撰修國史,更是皇帝身邊的“文翰侍從”和“顧問”儲備庫。秘書省官員,尤其是校書郎、著作郎等,素有“清要”之名,地位超然,非文學優長、見識出眾者不得入。許多宰相重臣,如房玄齡、魏征、褚遂良等,皆有在秘書省任職的經曆。這裏,是進入帝國最高決策圈最經典的“預備班”和“快車道”。
皇帝將李瑾這個以“奇技”、“實學”聞名的“技術官僚”,突然調入秘書省,其用意耐人尋味。這絕不僅僅是看中其“博聞強識”,更是有意將其從相對專業的“將作監”領域,拉入更核心的“文翰”與“顧問”圈子,使其能接觸到更廣泛的政經信息,參與更高層次的議論,為其“試點”提供更宏觀的視野和支持,也是對其政治素養與全局能力的進一步培養和考察。簡而言之,皇帝在給李瑾鋪路,讓他從“專才”向“通才”,從“技術官員”向“政治官員”過渡。
這道任命,再次在朝堂激起波瀾。蕭瑀一係對此反應尤為激烈。在他們看來,李瑾入秘書省,簡直是“清流”之恥!一個整天與工匠、爐火、算盤、海圖打交道的人,如何能與經史文章、典章製度為伍?這無疑是玷汙了秘書省這塊“清貴之地”。數名言官當即上疏,以“名實不符”、“淆亂清濁”為由表示反對。然而,皇帝這次態度堅決,以“朕自有裁量”、“李瑾屢獻嘉謨,文翰亦稱優長”為由,將反對意見駁回,明確表示了對其的信任與期許。
於誌寧、閻立本等人則是既喜且憂。喜的是皇帝對李瑾的栽培之意明顯,前途無量;憂的是秘書省水更深,人際關係更複雜,李瑾那套“實學”做派,能否被那些清高自許的秘書省官員接受?會不會遭遇更隱蔽的排擠?
李瑾本人接到旨意,心中明鏡一般。他跪謝天恩,臉上並無太多意外之色。這段時間他在將作監的作為,以及與皇帝“隨時奏對”的特權,使他能隱約感覺到皇帝對自己的定位,絕不僅僅是一個“工頭”或“技正”。進入秘書省,是意料之外,卻也在情理之中。這既是機遇,能讓他接觸到帝國的核心機密與運作,了解頂層設計,為自己未來的布局提供更精準的坐標;也是挑戰,他必須盡快適應新的角色,在維持“實學”根本的同時,彌補自身在傳統經史、文翰、典製方麵的“短板”(至少表麵上不能有明顯缺陷),並處理好與秘書省同僚的關係。
散朝後,於誌寧特意將李瑾叫到一旁,低聲囑咐:“秘書省不比將作監,那裏多是飽學宿儒、名門之後,講究的是風儀、辭章、淵源。你此去,多看、多聽、多學,少說、少爭、少顯。遇有爭議,可多請教秘書監、少監。陛下既讓你‘參校典籍,以備顧問’,你便盡心做好校書郎的本分,將你那套‘實學’,暫且收一收,時機未到,不必強求。記住,和光同塵,方能行遠。”
“下官謹記於公教誨。” 李瑾躬身應道。他知道於誌寧是真心為他好,提醒他初入新環境要低調、要學習、要融入。
當日午後,李瑾便換上了校書郎的青色官袍(正九品上服青),前往位於皇城承天門街東側、門下省北鄰的秘書省衙門報到。
秘書省衙門氣象與將作監截然不同。少了匠作區的喧囂與煙火,多了幾分靜謐與書香。庭院深深,古柏參天,廊廡下堆滿書卷的庫房隱約可見,空氣中彌漫著紙張、墨香與陳舊典籍特有的氣息。來往的官吏,無論年長年少,大多舉止從容,談吐文雅,帶著士人特有的清貴氣質。
李瑾首先拜會了秘書監(從三品)和兩位秘書少監(從四品上)。秘書監是位年過六旬、德高望重但已不太管具體事務的老臣,對李瑾這個“陛下特簡”的校書郎隻是例行勉勵幾句。兩位少監,一位姓孔,出自山東孔氏,以經學見長,態度溫和但保持距離;另一位姓王,出身太原王氏,文采風流,對李瑾這個“奇人”似乎頗有興趣,問了幾句關於“明玻”、“新紙”的事,但也僅限於好奇。
接著,李瑾被引至“著作局”(秘書省下屬機構,掌修國史、撰碑誌等,校書郎多在此輪值)所在的院落,與同僚們見麵。著作局內約有校書郎、正字等官員十餘人,見李瑾到來,神色各異。有好奇打量者,有不屑一顧者,也有麵無表情、例行公事者。一位年約四旬、資曆最深的校書郎負責為李瑾介紹情況,安排具體事務。
“李校書,既入著作局,便需知曉規矩。吾等職責,主要是校勘秘書省所藏圖籍,糾謬補缺,撰寫提要。另有修史、撰碑之務,由上官分派。你新來,可先從基礎的校書做起。此處是部分待校的《漢書》及注疏,你先拿去看,按格式校讎,若有疑義,可標注出來,大家商議。” 資深校書郎指著一堆高高的書卷,語氣平淡。
李瑾拱手道謝,並無異議。他知道,這是給他這個“新人”的下馬威,也是最基礎的考驗。校書看似枯燥,卻最能體現一個人的學識功底、耐心和嚴謹程度。若連這關都過不了,以後在秘書省更難立足。
他當即在分配給自己的那張靠窗的書案後坐下,鋪開紙張,備好筆墨,取過一卷《漢書》,開始一字一句地校讀起來。他擁有超越時代的見識,對唐代典籍的具體細節或許不如這些皓首窮經的專家,但他邏輯清晰,思維縝密,對文字、史實、典章製度的理解常有獨到角度。加之他性情沉靜,耐心極佳,很快就沉浸其中,遇到不確定或疑似有誤之處,並不妄下斷語,而是先用小字標注在一旁,並查閱相關工具書(如《說文解字》、《爾雅》等)和其他版本。
他的專注與沉穩,漸漸讓一些原本帶著審視目光的同僚稍感意外。原以為這個以“奇技”聞名的家夥會心浮氣躁、不堪此任,沒想到竟能坐得住冷板凳,而且看其標注,雖偶有“新奇”之見,卻也並非毫無根據的臆斷。
數日下來,李瑾準時點卯,埋首校書,寡言少語,對同僚客氣有禮,絕口不提將作監事務,更不顯擺任何“奇談怪論”。閑暇時,他也主動向幾位學問紮實的同僚請教典籍疑難,態度誠懇。漸漸地,著作局內那種隱隱的排斥與疏離感,淡去了不少。至少,表麵上的和氣是維持住了。
然而,李瑾並未真的將自己局限於故紙堆。他有“以備顧問”的職責,這意味著他有機會接觸到更廣泛的政務信息。他利用校書郎可以調閱秘書省大量藏書(包括部分前朝檔案、地理圖誌、外藩記錄)的便利,開始有目的地搜集、閱讀關於海外諸國、邊疆地理、物產民俗、曆代經濟政策、乃至軍事地理的記載。他讓李福從宮外悄悄帶來一些工坊整理的海商見聞錄、以及張遂等人幫忙繪製的初步星圖、簡易海圖草圖,在值房內秘密對照、補充、修正。
他敏銳地發現,秘書省所藏的“外藩圖誌”大多陳舊、模糊,且充滿神話想象色彩,對西域以西、南海以南的記載更是語焉不詳。而海商帶來的信息雖然零碎,卻更加具體、鮮活。一個大膽的想法,開始在他心中醞釀——他要利用秘書省的條件和皇帝“以備顧問”的許可,係統整理、繪製一幅超越這個時代認知的、盡可能準確的“世界寰宇圖”,並以此為基礎,向皇帝和朝廷,更直觀、更有力地闡述他的“開拓海洋”、“經略四方”戰略。
這需要時間,需要更多的資料,也需要極為謹慎的操作。他必須繼續扮演好“校書郎”的角色,贏得更多同僚的認可,甚至獲得秘書省長官的些許支持,才能更順利地調用資源,進行這項秘密而又意義非凡的工作。
白日,他是埋首古籍、沉穩謙遜的秘書省校書郎;夜晚,他是指點工坊、規劃“試點”的將作監少監;而在更深的靜夜,他則是那個憑借千年智慧、悄然為這個帝國描繪全新世界圖景的孤獨先行者。
入職秘書省,對李瑾而言,不是離開了“實學”的陣地,而是登上了一個能瞭望更遠、謀劃更深的瞭望塔。在這裏,他將把“實學”的根基,與“經世”的視野結合起來,為下一次更震撼的“獻禮”,積蓄力量。
長安的春意漸濃,秘書省庭院的古柏也抽出新綠。李瑾坐在書案後,窗外光影移動,映照著他沉靜而專注的側臉。手中朱筆在校勘一本《西域圖記》,腦中卻在勾勒著萬裏波濤與陌生大陸的輪廓。兩種身份,兩個世界,在此刻,在這個年輕的穿越者身上,奇異地交融,並指向同一個充滿挑戰與希望的未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