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2章 後宮波瀾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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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正月的長安,年節的紅火與喧囂尚未散盡,宮牆內的空氣卻已凝滯如冰。武媚娘以“為先帝祈福、帶發修行、佐理後宮佛事”之名,被王皇後正式接入宮中,安置在緊鄰立政殿的一處僻靜小院——蘭心苑。這處院落不大,但勝在清幽獨立,院中植有幾株老梅,此刻正淩寒綻放,倒與“帶發修行”的素淨名頭相得益彰。王皇後撥了兩名看著老實本分的宮女(一名喚作秋月,一名喚作冬雪)並一名啞巴內侍伺候,規格待遇僅比普通有品階的宮人略高,遠不及正經妃嬪,卻也無人敢刻意怠慢——畢竟是皇後親自接回的人。
    然而,這看似平穩的回歸,甫一落定,便被投注了無數道含義複雜的目光,迅速卷入了後宮暗流洶湧的漩渦中心。武媚娘如同一顆投入看似平靜湖麵的石子,激起的漣漪,遠比王皇後預想的要激烈,也遠比她自身預計的,更加險惡。
    最先發難的,自然是蕭淑妃。這位正當盛寵、又誕有皇子的妃子,對王皇後本就心存輕蔑與敵意,如今見皇後竟從感業寺接回一個先帝舊人,且是當年在宮中時就以“容貌才情”聞名的武媚娘,頓時如臨大敵,怒火中燒。在她看來,這無疑是王皇後黔驢技窮,竟想出如此“下作”手段,用“先帝舊人、帶發修行”的幌子,行“固寵”、“分寵”之實!更何況,她對武媚娘本就無甚好感,當年同在宮中時,便隱隱感到此女心機深沉,非池中之物。
    “好一個‘虔心禮佛’、‘佐理佛事’!” 蕭淑妃在自己華麗奢靡的披香殿內,摔碎了一隻禦賜的琉璃盞,氣得渾身發抖,“王靜那個蠢婦,自己攏不住陛下的心,竟想出這等齷齪法子!把一個先帝的侍妾弄回宮來,還說什麽帶發修行?呸!分明是狐媚子想借著舊情,重新勾引陛下!她武媚娘是個什麽東西?也配?”
    她身邊的掌事宮女連忙勸慰:“娘娘息怒!那武氏不過是皇後弄回來裝點門麵、惡心娘娘的玩意兒。陛下聖明,豈會多看一個先帝舊人、且是出家之人?娘娘如今聖眷正濃,又育有皇子,何必與她一般見識?沒得降低身份。”
    “你懂什麽!” 蕭淑妃美目含煞,“陛下近日……時常提起先帝,言語間頗有追思之情。王靜這賤人,怕是摸準了陛下這點心思!那武媚娘當年在宮中,陛下還是晉王時,就……哼!本宮絕不能讓她有翻身之日!”
    蕭淑妃當即行動起來。她先是借著向皇帝請安、伴駕的機會,以“關懷”的口吻,狀似無意地提起:“陛下,聽聞皇後姐姐從感業寺接回了武才人……哦,如今該稱武氏了。說是為父皇祈福,在宮中帶發修行。皇後姐姐真是心善,體恤舊人。隻是……這宮規禮法,先帝嬪妃回宮居住,雖說是修行,總該有個明確的名分規製才好,免得宮人們不知如何侍奉,亂了尊卑。”
    這話綿裏藏針,既點出武媚娘“先帝嬪妃”的敏感身份,暗示其回宮“不合禮法”,又暗指王皇後此舉可能“亂了宮規”。皇帝李治聞言,隻是淡淡“嗯”了一聲,未置可否,但眉頭幾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。蕭淑妃察言觀色,心中冷笑,知道種子已經種下。
    接著,蕭淑妃利用自己在宮中經營多年的勢力,開始對蘭心苑進行全方位的、不動聲色的打壓與孤立。尚宮局、內侍省中依附蕭淑妃的宦官、女官,對蘭心苑的用度供給、人員調配,開始有意無意地拖延、克扣。送往蘭心苑的炭薪,總是最次的煙炭;份例中的時新果蔬、精致點心,常常“恰好”短少或“運送途中損壞”;就連漿洗衣物、領取燈油蠟燭,也時常被各種借口推諉。秋月、冬雪出去辦事,常遭其他宮殿宮人白眼或冷語,甚至被刻意排擠。
    更有甚者,關於武媚娘的種種流言蜚語,開始在宮中隱秘流傳。有說她“在感業寺便不安分,與朝中某新貴大臣暗通款曲”;有說她“假借修行之名,實則以狐媚之術蠱惑皇後,欲圖東山再起”;更惡毒者,竟影射她“命格克夫”,先帝駕崩與其有關,是不祥之人……這些流言來去無痕,卻如跗骨之蛆,不斷侵蝕著武媚娘本就如履薄冰的生存空間。
    王皇後那邊,起初對武媚娘還算客氣,時常召見,詢問佛經,讓她協助處理一些無關緊要的、與後宮祭祀、賞賜僧尼相關的事務,似乎真將其視為“佐理”之人。武媚娘也表現得極為恭順勤勉,每日除了在蘭心苑小佛堂誦經,便是去立政殿聽候差遣,謹言慎行,對皇後畢恭畢敬,對宮人溫和有禮,從不逾矩半步。她甚至主動提出,親手為皇後抄寫祈福經卷,以表忠心。
    然而,王皇後並非毫無保留。她接回武媚娘,本意是借其分蕭淑妃之寵,製衡蕭氏。但眼見皇帝對武媚娘的回歸反應平淡,並未表現出特別的關注,而蕭淑妃的反撲又如此迅速淩厲,王皇後心中不免生出幾分猶疑和懊悔,擔心自己此舉是否引狼入室,或徒惹一身騷。她對武媚娘的態度,也隨之變得微妙起來。召見的頻率降低,交代的事情越發瑣碎無關緊要,賞賜也多是些象征性的佛珠、經書,再無初時的“撫慰”之意。周尚宮私下提點武媚娘:“皇後殿下近日心煩,蕭淑妃那邊鬧得厲害,陛下又……你且安分些,莫要生事。”
    武媚娘心中雪亮。王皇後這是退縮了,在觀望,甚至可能隨時將她當作棄子拋出,以平息蕭淑妃的怒火或皇帝的些許不滿。她在宮中的處境,看似是皇後接回,實則孤立無援,前有蕭淑妃虎視眈眈,後有王皇後態度曖昧,四周是窺探與流言編織的羅網。
    這一日,天降春雪,細碎如鹽。武媚娘從立政殿請安回來,行至禦花園僻靜處,忽聞假山後傳來幾名宮女的竊竊私語。
    “……蘭心苑那位,還真當自己是什麽人物了?不過是個先帝不要的,又被發配去做尼姑的,如今靠著皇後可憐,回來吃口閑飯罷了。”
    “就是,你看她那樣子,整天素著臉,穿著半舊不新的衣服,裝給誰看?說不定心裏怎麽盤算著勾引陛下呢!”
    “小聲點!聽說蕭淑妃娘娘那邊,最是厭煩她。咱們可別沾上晦氣……”
    “怕什麽?我看她也蹦躂不了幾天了。陛下壓根沒想起她這號人。皇後娘娘接她回來,怕是也後悔了……”
    話語如冰錐,刺入耳中。武媚娘腳步未停,麵色平靜如常,仿佛什麽都沒聽見。隻是袖中的手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,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,讓她保持清醒。秋月和冬雪跟在她身後,聞言臉色發白,偷眼覷她,卻隻見一個挺直而沉默的背影。
    回到蘭心苑,啞巴內侍正費力地清掃院中積雪,動作遲緩。炭盆裏的煙炭冒著嗆人的青煙,屋內雖有地龍,卻因炭次而暖意不足。冬雪低聲抱怨尚宮局又克扣了銀霜炭的份例,秋月則憂心忡忡地說,今日去領月例,又被刁難。
    武媚娘擺了擺手,示意她們不必多言。她走到窗邊,望著院中那幾株在風雪中瑟縮卻依舊綻放的老梅,目光幽深。這宮中的寒冷與惡意,比她預想的更甚。蕭淑妃的攻勢直接而凶狠,王皇後的退縮也在意料之中。皇帝……皇帝的態度,是關鍵中的關鍵。必須讓他“看見”自己,而且必須是“恰當”地看見。
    “秋月,將我前日抄好的那卷《金剛經》拿來。” 武媚娘忽然開口,聲音平靜無波,“陛下近日為國事操勞,我願以此經,為陛下祈福靜心。你想法子,看看能否通過周尚宮,不引人注目地送到陛下能看見的地方。記住,隻需讓陛下知道,這是我‘為陛下、為社稷’祈福所抄即可,不必多言其他。”
    她不能直接去見皇帝,那會坐實“狐媚”的流言,也會觸怒王皇後和蕭淑妃。但可以通過這種看似無心、實則精心設計的方式,重新進入皇帝的視線。抄寫經卷,是“帶發修行”的本分;為皇帝祈福,是“忠君”的表現;通過周尚宮轉交,既利用了與皇後的“舊情”渠道,又顯得不那麽刻意。
    “是。” 秋月應下,心中對這位看似柔弱、實則心思縝密的主子,又添了幾分敬畏。
    就在武媚娘於宮中艱難周旋、步步為營之時,前朝的李瑾,也並未置身事外。他通過郭老夫人這條線,以及自己在宮中的一些眼線(如與太醫署劉神威的密切關係,偶爾可探知些許後宮動態),對武媚娘的處境了如指掌。得知蕭淑妃的刁難和王皇後的退縮,他眉頭深鎖。
    “公子,武娘子在宮中,怕是舉步維艱。” 李福低聲道,“蕭淑妃氣焰囂張,皇後又靠不住。是否要設法……”
    “不可妄動。” 李瑾打斷他,指尖輕叩桌麵,“後宮之事,外臣插手乃大忌,尤其是我與她這層關係,若被察覺,便是萬劫不複。蕭瑀在朝中正虎視眈眈,巴不得抓住我的把柄。”
    他沉吟片刻:“不過,我們也不能全然被動。蕭淑妃之所以敢如此肆無忌憚,無非是倚仗蕭瑀在朝之勢,以及陛下寵愛。蕭瑀那邊,我自有計較。至於陛下……或許,該讓陛下更清楚地看到,誰才是真正能為大唐帶來‘實利’、鞏固江山之人。”
    他鋪開紙筆,開始起草一份關於“新式海船龍骨與帆索改良”的奏報,這是“格物所”與將作監舟楫署、工坊匠師的最新研究成果,旨在提高海船航速與抗風浪能力,對海外貿易與海防至關重要。他要將這份凝聚“實學”智慧、關乎帝國未來“海洋利益”的成果,以一種隆重而恰當的方式,呈報給皇帝。他要讓皇帝看到,他李瑾所代表的“實學”力量,正在為這個帝國開拓怎樣的未來。而一個穩定、強盛的帝國,需要一個同樣清醒、明智的君主,以及……一個能與之相匹配的、懂得“實學”價值的後宮環境?
    這其中的微妙聯係,他不必明言,相信以皇帝的聰慧,自能體味。同時,他也讓王掌櫃,通過隱秘渠道,向郭老夫人遞了話,請其在合適的時機,以“閑談”方式,向宮中交好的命婦“無意間”提及:李少監忙於國事,宵衣旰食,所創“格物所”匯聚天下巧思,所產新物、所獻良策,皆利國利民,實乃陛下股肱之臣。至於宮中些許流言,不過是小人妒忌,陛下聖明,必不為所惑。
    他要為武媚娘,也為自己,營造一種“在前朝銳意進取、無暇他顧”的正麵形象,同時隱約傳遞“宵小流言不足信”的信號。這是一種更為高級和隱蔽的聲援。
    長安城的初雪,漸漸停歇。宮牆內外的博弈,卻在這春寒料峭中,進入了更加詭譎而激烈的階段。武媚娘在蘭心苑的孤燈下,一筆一劃,抄寫著為皇帝祈福的經卷,字跡娟秀而沉靜。李瑾在將作監格物所的燭火前,審閱著海船改良的圖紙,目光銳利而專注。
    他們身處不同的戰場,麵對不同的敵人,卻仿佛能隔著重重宮牆與朝堂,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與支撐。這是一種超越了尋常情愛、建立在共同野心、深刻理解與絕對利益捆綁之上的、奇特而堅韌的同盟。
    然而,風暴才剛剛開始。蕭淑妃的惡意不會止步於克扣用度和散布流言,王皇後的搖擺也隨時可能轉向拋棄。皇帝的“看見”,又能帶來多少實質的保護與轉機?
    武媚娘放下筆,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腕,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。宮苑深處,不知何處傳來隱約的絲竹之聲,那是蕭淑妃的披香殿,正在舉辦夜宴,據說皇帝也在。
    她輕輕吹熄了燈。黑暗中,隻有那雙眸子,亮得驚人,如同雪地中潛伏的母狼,冷靜、警惕,等待著給予獵物致命一擊的時機。
    後宮波瀾惡,方顯伊人色。這潭渾水,她既已踏入,便沒想過要幹淨地離開。要麽,乘風破浪,直上青雲;要麽,葬身於此,萬劫不複。沒有第三條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