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3章 瑾郎立後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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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月的長安,冬寒未退,朝堂之上,卻因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波,驟然掀起了比倒春寒更為凜冽的政治漩渦。這場風波的中心,並非邊關軍情,也非天災人禍,而是那個看似遙遠、實則牽動無數人心弦的敏感話題——國本,或者說,直白些,儲君之母、未來皇後的歸屬。
事情的起因,看似偶然。正月裏,皇帝李治偶感風寒,休朝數日。雖是小恙,很快痊愈,但在一些“憂心國本”的官員眼中,卻成了天賜的進言之機。二月初一大朝,一位素以“耿直敢言”、出身山東士族、與蕭瑀一係若即若離的禦史大夫杜正倫,在奏對完例行公務後,忽地撩袍跪倒,以一種近乎悲愴的語氣,朗聲奏道:
“陛下!臣冒死進言!儲貳,天下之本;嫡庶,禮法之綱。 今東宮已立,太子仁孝聰敏,然太子之母,位號未正,此非所以固國本、安天下也!王皇後正位中宮多年,然……” 他頓了頓,似在斟酌措辭,但意思已明,“然中宮久曠,未誕育嫡嗣。蕭淑妃育有皇子,然妃妾之位,終非國母。此名分未定,禮法有虧,長此以往,恐非社稷之福!臣懇請陛下,為江山社稷計,早定國母名分,或……或更擇賢德,以正坤儀,以安儲位,以慰天下臣民之望!”
此言一出,滿朝皆驚!雖然“王皇後無子、蕭淑妃有子”是公開的秘密,皇帝對蕭淑妃的寵愛也人盡皆知,但如此直白地在朝堂上,將“皇後之位不穩”、“或需更擇賢德”這樣的議題拋出來,不啻於在平靜的湖麵投下巨石!這已不僅僅是後宮爭寵,更是赤裸裸地指向了廢後與另立的可能性!而“更擇賢德”四字,更是留下了無盡的想象空間——除了蕭淑妃,還有誰?
太極殿內,空氣仿佛凝固了。王皇後一係的官員臉色煞白,又驚又怒。蕭瑀一係的官員,則精神一振,眼中閃過精光,卻並未立刻出言附和,顯然在觀察皇帝和宰相們的反應。長孫無忌、褚遂良等重臣眉頭緊鎖,麵色凝重。於誌寧也露出愕然之色。皇帝李治端坐禦座,臉上看不出喜怒,但握著扶手的指節,微微泛白。
誰都清楚,杜正倫這看似突兀的奏請,絕非一時心血來潮。其背後,必有更深層的政治力量在推動。是蕭瑀授意,試探皇帝心意?還是某些對王皇後不滿、或欲投機押注的勢力在蠢蠢欲動?抑或……是皇帝本人,已生易後之心,借臣子之口投石問路?
“杜卿此言,過矣。” 李治沉默片刻,緩緩開口,聲音聽不出情緒,“皇後母儀天下,並無失德。立儲以嫡以長,太子既立,國本已固。後宮之事,朕自有裁量。此事不必再議。”
皇帝直接否定了“更擇賢德”的提議,並強調皇後“無失德”、太子“國本已固”,似乎是想將此事壓下去。然而,開了頭的口子,豈是那麽容易合上的?
退朝之後,暗流洶湧。“立後”或“易後”之議,如同瘟疫般在朝野上下迅速傳播、發酵。支持王皇後的官員(多與太原王氏、隴西李氏等後族關聯密切,或秉持“嫡庶正統”的守舊派)開始串聯,準備上疏力保皇後,痛斥“動搖國本”之非。支持蕭淑妃的勢力(以蕭瑀為核心,包括部分江南士族、與蕭氏利益攸關的官員)則暗中活躍,四處搜集、甚至製造王皇後“失德”、“無子”、“性妒”的“證據”,並大力宣揚蕭淑妃“賢德”、“育有皇嗣”、“深得帝心”。更多嗅覺敏銳的騎牆派和中立官員,則開始緊張地觀望、計算,權衡著該押注哪一邊,或者,是否有第三股力量可能趁勢而起?
就在這風口浪尖之上,一個名字,開始被越來越多的人在私下議論時,有意無意地、帶著某種試探與深意地提及——李瑾。
這位如今聖眷正隆、手握“督行實務使”與“格物所”大權、提出過驚世駭俗的“開拓海洋”、“實學經世”理念的年輕重臣,在此事上,究竟是何態度?他會支持誰?
支持王皇後?似乎合乎“正統”,但王皇後明顯失寵,且與李瑾的“實學革新”派未必契合。支持蕭淑妃?那意味著與蕭瑀合作,但蕭瑀及其代表的保守勢力,是李瑾“實學”理念最激烈的反對者,雙方在朝堂上多次交鋒,幾成死敵。李瑾怎麽可能支持蕭淑妃?
那麽……他會不會有第三種選擇?這個念頭,如同鬼火,在一些最敏感、最大膽的官員心中閃爍。他們想起了被王皇後接回宮、如今在蘭心苑“帶發修行”的武媚娘。這位先帝才人,容貌才情當年便有傳聞,如今雖身份尷尬,但能被王皇後接回,且在皇帝那裏似乎也並非全無印記(有零星傳言,皇帝曾問及蘭心苑那位“抄經祈福”的舊人)。更重要的是,她與李瑾……似乎有過交集?當年“讖緯案”時,李瑾曾為當時還是太子的李忠講學,而武媚娘那時仍在宮中為才人,或許有過照麵?甚至,有更隱秘的傳聞,說李瑾的“明玻”工坊,最早曾向感業寺“布施”過器物……
這些聯想破碎而模糊,經不起推敲,但在“立後”這個巨大的政治賭局麵前,任何一點可能的變數,都會被人用放大鏡審視。於是,一種極其隱晦、卻又足夠清晰的試探,開始向李瑾襲來。
先是幾位與李瑾在“墨香茶舍”有過交往、如今分散在各部的中下級“實學”派官員,在私下小聚時,以“閑談”口吻,議論起朝中“立後”風波,然後“隨口”問及李瑾的看法:“督行以為,如今中宮之勢,當如何穩固?或……當真需要‘更擇賢德’乎?”
接著,在一次“格物所”的內部議事間隙,那位被皇帝派來、一向公事公辦的監察禦史周興,竟也難得地“閑聊”了幾句,語氣平淡卻意有所指:“李督行銳意革新,於國於民,用心良苦。然革新之業,需上下一心,朝局穩固。如今後宮微瀾,恐波及前朝。督行深得聖心,於陛下家事……或可有持平之論,以安聖心?”
最直接的試探,來自蕭瑀一方。一位與蕭瑀關係密切、但在明麵上並非其鐵杆的戶部郎中,在一次公務接洽後,屏退左右,壓低聲音對李瑾道:“李督行少年英才,前程無量。如今朝中多有議論,中宮之位,關乎國運。蕭淑妃娘娘賢明淑德,又育有皇嗣,頗孚眾望。督行若能在此事上,有所……表示,蕭相那邊,想必也會對督行所倡‘實務’,多幾分理解與支持。畢竟,和為貴嘛。”
利誘與威脅,隱於平淡的言辭之下。這是要李瑾在“廢王立蕭”一事上表態,至少是默許,以換取蕭瑀對其“實學”事業的“理解”(實則是減少阻撓)。
所有的目光,或明或暗,都聚焦在了李瑾身上。他如今已非可有可無的小角色,他的態度,某種程度上,代表著皇帝倚重的“革新派”與“實學”力量的傾向,也影響著許多觀望者的選擇。他若支持王皇後,則“正統派”聲勢稍振,但可能徹底得罪皇帝(若皇帝真有易後之心)和蕭瑀集團。他若支持蕭淑妃,則能暫時緩解與最大政敵的對抗,獲取喘息空間,但等於背棄了自己的理念(蕭瑀集團代表最頑固的保守勢力),也會寒了於誌寧等東宮支持者的心。他若模棱兩可,則可能被雙方視為騎牆,甚至被皇帝認為缺乏擔當。
於誌寧也私下找過李瑾,語重心長:“立儲以嫡,此乃國本。王皇後雖有小瑕,然無大過,且係先帝為陛下所選。東宮已立,不宜輕動。蕭淑妃縱有子,然其家……你當知曉。此事你需謹慎,萬不可卷入過深,尤其不可輕易表態支持蕭氏。陛下聖心,或亦難測。”
李瑾明白於誌寧的意思,是讓他站在“維護嫡庶、穩定東宮”的立場,間接支持王皇後,但不要衝在前麵。
然而,李瑾心中所思,遠非如此簡單。他站在將作監格物所的閣樓上,望著窗外長安城初春蕭瑟的景色,心潮起伏。支持王皇後?那女人性格能力皆不足,且明顯已失帝心,不過是苟延殘喘,支持她等於投資一艘注定沉沒的破船。支持蕭淑妃?與虎謀皮,且蕭瑀集團是他“實學”事業必須鏟除的障礙,絕無合作可能。更重要的是,無論是王皇後還是蕭淑妃,都無法理解、更不會支持他超越時代的抱負。她們眼中,隻有後宮那一畝三分地的榮寵得失。
他的腦海中,浮現出感業寺中那雙沉靜而熾烈的眼眸,蘭心苑裏那娟秀而堅定的筆跡,以及那份通過周尚宮悄然送到皇帝案頭、為他“祈福”的《金剛經》。武媚娘……這個女人,擁有他所需的一切特質:智慧、隱忍、野心、對權力的渴望,以及……或許能理解他“實學”價值的潛力。更重要的是,她與他有著共同的敵人(蕭瑀集團),以及隱秘而堅實的同盟基礎。助她上位,固然風險極大,但收益也可能是無可估量的——一個由他暗中扶植、理念相通、且能深刻影響皇帝的皇後,將是他實現抱負最強大的助力。
但是,現在公開支持武媚娘?那簡直是自尋死路。她的身份是先帝才人,這是巨大的道德汙點;她目前毫無根基,全憑王皇後一時之需接回;皇帝對她的態度曖昧不明。此時表態,不僅會立刻成為眾矢之的,被扣上“惑亂宮闈”、“敗壞綱常”的罪名,更會徹底暴露他與武媚娘的關係,後果不堪設想。
他必須等待,必須謀劃。眼下這場“立後”風波,對他而言,既是危機,也是機會。他不能支持任何一方,但可以利用這場風波,達到自己的目的。
數日後的一次“督行實務”季度審議會上,當話題不可避免地旁及朝中“立後”議論時,在鄭侍郎、周禦史等人的注視下,李瑾神色肅然,緩緩開口:
“陛下,諸公。臣蒙陛下信重,督行實務。臣之所思所行,唯在‘格物致知,實學經世’八字。農具是否增產,海船是否堅固,邊備是否充實,國庫是否豐盈,此乃臣日夜憂心、不敢或忘之事。至於宮中位號,嫡庶禮法,此乃陛下家事,亦是朝廷大禮,自有陛下聖裁,宗正、禮部依典議處。臣一外臣,職在實務,豈敢妄議宮闈,淆亂朝綱?”
他先明確劃清界限,表明自己“不幹涉宮闈、專注實務”的立場,這是 safest 的選擇。
“然,” 他話鋒一轉,目光掃過眾人,“臣有一言,不吐不快,或與今日之議有所關聯。國之大者,在民不在君;政之要者,在實不在名。 儲君之教,國母之德,固然重要。然,若天下田畝不增,倉廩不實,邊關不寧,海疆不靖,則縱有賢後太子,恐難安社稷。反之,若百姓富足,兵甲精良,四夷賓服,則國本自固,坤儀自正!”
他再次將議題拉回到自己擅長的“實學”、“國力”領域,強調“實力”才是根本,隱隱貶低了單純“名分”之爭的意義。
“故臣以為,” 李瑾向禦座方向拱手,“無論中宮之位如何,朝廷首要之務,仍在勸課農桑,鼓勵百工,通商惠工,強兵備邊。使我大唐國力日盛,府庫日盈,則陛下擇立賢德,自然德配其位,天下歸心。至於些許流言爭議,不過疥癬之疾,何足道哉?陛下英明神武,自有乾綱獨斷,何需臣等妄加揣測,徒亂聖心?”
這番話,說得冠冕堂皇,既表達了對皇帝絕對權威的服從,又巧妙地將“立後”與否與“國家實力”掛鉤,暗示隻要國家強盛了,皇帝無論選誰都有道理。同時,也委婉地批評了那些熱衷於“嫡庶之爭”的官員是“徒亂聖心”,將他們的爭議輕描淡寫為“疥癬之疾”。
既沒有支持王皇後,也沒有支持蕭淑妃,更沒有提及武媚娘。但他強調了“實力”和“皇帝乾綱獨斷”,實際上是將決定權完全交還給皇帝,並暗示自己隻關心能增強“實力”的實務。這既符合他“督行實務使”的身份,也避免卷入具體派係爭鬥,更在某種程度上,迎合了皇帝可能存在的、不願被朝臣過分幹涉“家事”的心理。
更重要的是,他這番話,通過“聯席審議”的渠道,很快會被呈報給皇帝,也會在一定範圍內流傳。那些暗中觀察他的人會明白:李瑾不會在“立後”一事上輕易站隊,他的根基和野心,在“實學”與“國力”,而非後宮歸屬。但同時,他也沒有完全關閉與任何一方“合作”的大門——隻要對方能支持他的“實務”。
至於武媚娘……李瑾在散朝後,獨自立於宮牆之下,望著蘭心苑的大致方向,目光深沉。他不能公開支持她,至少現在不能。但他可以通過郭老夫人,傳遞一些信息。比如,讓郭老夫人在“閑談”中,向宮中交好的命婦“感慨”:如今朝中隻知爭論後位名分,卻不知陛下操勞國事,真正能為陛下分憂的,怕是如李督行那般做實事的臣子,以及……能為陛下誠心祈福之人。至於其他,陛下聖心燭照,自有明斷。
他要做的,不是推波助瀾,而是靜觀其變,蓄勢待發。在“立後”這場風暴中,他首先要確保自己不被卷入漩渦,然後,在適當的時機,或許可以成為那個……決定風向的人。
“瑾郎立後議”,他給出了一個看似超然、實則深謀遠慮的答案。這個答案,暫時安撫了各方,也為他贏得了更多觀察和布局的時間。而蘭心苑中的武媚娘,在得知李瑾朝堂上的這番表態後,隻是對著銅鏡,緩緩梳理著長發,鏡中映出的眼眸,平靜無波,深處卻掠過一絲了然與更深的思量。
風暴眼,往往最是平靜。而真正的驚雷,或許正在這平靜之下,悄然孕育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