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1章 王後行厭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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貞觀二十四年的暮春,本該是長安城最富生機的時節,可矗立在皇城中央的立政殿,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、令人窒息的灰敗氣息籠罩著,隔絕了外間一切明媚的光景。自“下毒”風波後,王皇後被皇帝下旨“閉門思過,無旨不得外出”已近月餘。這月餘的光陰,對這位曾經母儀天下、尊榮無限的中宮之主而言,漫長得如同在無間地獄中苦熬,每一日都在消磨著她僅存的體麵、理智,乃至生的希望。
殿中依舊陳設華貴,金玉生輝,然那華貴之下,卻透著一股子無人問津的死寂與腐朽氣息。窗欞緊閉,殿內光線昏暗,熏香也換成了濃烈到近乎刺鼻的檀香,卻依舊難以掩蓋那股從人心深處散發出來的、日漸濃鬱的焦慮與絕望。宮女宦官們個個屏息凝神,腳步放得極輕,生怕一絲聲響便會驚動那位日益陰鬱、喜怒無常的皇後殿下。
王皇後,不,或許此刻該稱她為“王氏”,獨自坐在鳳榻上,身上穿著一件半舊的常服,發髻隻是簡單挽起,插著一支素銀簪,再無往日鳳冠霞帔的雍容。她的麵容依舊美麗,卻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憔悴與戾氣,眼下的青黑,深陷的雙頰,以及那微微顫抖的、緊握著扶手的手指,無不昭示著她內心正經曆著怎樣的煎熬。
“閉門思過”?“思”什麽“過”?她有什麽“過”?是錯在當年未能誕下嫡子?是錯在性子端嚴不夠柔媚?還是錯在……不該一時心軟,接回武媚娘那個禍水?!
每每思及此,王皇後便覺心如刀絞,一股無法抑製的怨毒與憤恨便洶湧而起。她恨蕭淑妃那個賤人,恃寵而驕,覬覦後位,處處與她作對!她更恨武媚娘,那個看似溫順、實則心機深沉的狐媚子!若非她回宮,若非她惹出那許多是非,自己何至於被陛下猜疑、厭棄,落得如此田地?!如今倒好,蕭淑妃被禁足,武媚娘卻因禍得福,晉了美人,遷了宮室,得了陛下的憐惜!而她這個堂堂正宮皇後,卻成了這深宮之中最大的笑話,被囚禁在此,無人問津,連娘家遞進來的書信,也多是埋怨與擔憂,甚至隱約透出讓她“自省”、“莫要再觸怒天顏”之意!
不!她不甘心!她是太原王氏的嫡女,是先帝與長孫皇後親自為當時還是晉王的陛下選定的正妃!她陪伴陛下從晉王府到東宮,再到這太極宮,一路走來,謹守婦德,管理六宮,何曾有過大錯?陛下怎能如此對她?!就因為她沒有兒子?可那是天意!是她願意的嗎?!
“娘娘,該用午膳了。” 貼身侍女春蘭小心翼翼地捧著食案進來,輕聲稟報。
王皇後木然抬眼,看著案上那幾樣精致的菜肴——依舊是皇後的份例,未曾短少,可吃在嘴裏,卻味同嚼蠟。她揮了揮手,示意撤下。
“陛下……今日可曾問起立政殿?” 她啞著嗓子,帶著最後一絲微弱的希冀問道。這幾乎成了她每日必問的話。
春蘭低下頭,聲音細若蚊蚋:“回娘娘,未曾……”
“嗬……” 王皇後發出一聲短促而淒涼的冷笑,眼中最後一點光亮也熄滅了。陛下……是真的厭棄她了。或許,已經在考慮“廢後”了?這個念頭如同毒蛇,日夜啃噬著她的心。不,絕不能!她若被廢,王氏一族顏麵何存?她又有何麵目去見地下的先帝與長孫皇後?她寧願死,也絕不能承受被廢的屈辱!
可是,該怎麽辦?蕭淑妃失寵,武媚娘崛起,陛下心已不在她這裏。朝中,父親(王仁祐)雖是尚書,但勢力遠不及長孫無忌、褚遂良,更難以抗衡如今聖眷複熾、又有“實學”之功傍身的李瑾。她在後宮,更是孤立無援,昔日依附她的妃嬪宮人,如今都唯恐避之不及。
絕望,如同冰冷的潮水,一寸寸淹沒她的理智。當所有正常的、符合禮法的途徑都被堵死,當恐懼與怨恨積累到頂點,一些陰暗的、被禮法所嚴厲禁止的、源自人性最深處的愚昧與瘋狂的念頭,便開始悄然滋生。
這一日,一個來自宮外的、經由她乳母悄悄遞進來的消息,如同最後一根稻草,壓垮了她搖搖欲墜的心防。消息稱,陛下近來不僅常去綺雲閣,甚至在與幾位近臣議事時,偶爾提及“後宮之主,當德行、才智、子嗣俱備,方足以母儀天下”,言語間對“無子”、“乏智”似有憾意。更有傳言,陛下私下詢問過太史令,關於“星辰異動,主中宮不穩”的征兆……
“中宮不穩”!這是在暗示要廢後啊!王皇後聽到此處,渾身冰涼,如墜冰窟。最後一絲僥幸也蕩然無存。
“娘娘,奴婢……奴婢還聽說一事。” 乳母王氏(與皇後同族,是其心腹)屏退左右,湊到王皇後耳邊,聲音壓得極低,帶著一種秘而不宣的詭異,“奴婢有個遠房親戚,認得一個從蜀中來的遊方道士,據說……頗有些道行,尤其擅長……厭勝祈福之術。最是靈驗不過,可……可改人氣運,甚至……咒詛仇敵……”
厭勝!這兩個字如同驚雷,在王皇後耳邊炸響!她猛地瞪大眼睛,看向乳母。厭勝之術,自漢武巫蠱之禍後,便是宮廷大忌,是十惡不赦的重罪!一旦被發現,不僅是本人,家族都要受到株連!
“你……你胡說什麽?!” 王皇後本能地斥道,聲音卻因恐懼和……一絲難以言喻的心動而顫抖。
“娘娘!” 乳母“噗通”跪下,老淚縱橫,“老奴看著娘娘長大,實在不忍見娘娘被那起子小人逼到如此境地啊!那武氏,不過一先帝棄婦,狐媚惑主,如今竟敢淩駕於娘娘之上!蕭氏雖禁足,其心不死!陛下又被蒙蔽……娘娘,您才是正宮皇後啊!若不……若不設法自保,隻怕……隻怕禍不旋踵啊!”
乳母的話,句句戳中王皇後心中最痛、最恐懼之處。是啊,她是正宮皇後,卻要被那些賤人逼到絕路!陛下無情,朝臣勢利,她還能依靠誰?禮法?規矩?那些東西現在救不了她!既然明路已絕,那……暗路呢?那虛無縹緲、卻傳說中擁有莫測威力的鬼神之力呢?
一個瘋狂而危險的念頭,如同藤蔓般在她心中瘋狂生長、纏繞。或許……或許這厭勝之術,真的能幫她?能詛咒武媚娘那個禍水暴斃?能讓蕭淑妃永世不得翻身?甚至……能讓陛下回心轉意,重新看到她這個結發妻子的好?
恐懼、怨恨、絕望,以及對失去一切(後位、家族榮耀、乃至性命)的深深恐懼,最終壓倒了她殘存的理智和對律法的敬畏。在乳母的哭訴和“保證”下,她那被絕望燒灼得近乎空洞的眼中,燃起了一簇幽暗而扭曲的火焰。
“那道士……可靠麽?”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,幹澀而沙啞,仿佛不是自己的。
“可靠!絕對可靠!” 乳母見有門,連忙道,“他行事隱秘,隻要娘娘賜下被咒者的生辰八字、貼身之物,再於隱秘之處設壇作法……據說,無有不驗!隻是……需娘娘誠心,且需在月晦之夜,陰氣最盛之時進行,效果最佳。”
“生辰八字……貼身之物……” 王皇後喃喃重複,眼神愈發空洞而狠戾。武媚娘的生辰八字,內侍省應有存檔,以她皇後之尊,設法弄到不難。至於貼身之物……她想起武媚娘在蘭心苑時,曾“孝敬”過她一柄自己用過的舊玉梳,說是“祈福所用”,當時她隨手收了,丟在妝奩底層。那玉梳,應算“貼身之物”吧?還有陛下……陛下的生辰八字她自然知曉,至於貼身之物……陛下早年賜她的一枚隨身玉佩,她一直珍藏……
一個惡毒而周密的計劃,在她混亂的腦海中逐漸成形。她不僅要詛咒武媚娘,還要詛咒所有擋她路、負她的人!甚至……若陛下當真鐵了心要廢她,那便讓陛下也嚐嚐苦頭,讓他知道,拋棄發妻的代價!
“去辦。” 王皇後終於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,聲音冷得像冰,“要快,要隱秘。所需銀錢,從我的體己裏出。記住,此事若泄露半分,你我,還有王氏全族,皆死無葬身之地!”
“老奴明白!老奴萬死也會辦妥!” 乳母連連叩首,眼中閃過一抹異樣的光芒。
數日後,一批“特殊”的物品,經由乳母的遠房親戚,悄悄送入了立政殿。有寫著生辰八字的黃紙,有貼著詭異符咒的桃木小人,有特製的、散發著古怪氣味的線香和朱砂,還有幾包說不清用途的草藥粉末。乳母在立政殿後殿一間堆放雜物的、幾乎無人踏足的偏僻小隔間裏,悄悄布置了一個簡陋的法壇。牆上貼著歪歪扭扭的符咒,案上供著麵目模糊的邪神木雕(說是“神”,實則猙獰),擺放著那些桃木小人,其中兩個小人心口處,分別貼著寫有“武媚娘”、“蕭淑妃”名字與生辰八字的黃紙,還有一個稍大些的,貼的卻是“李治”二字!小人身上,纏繞著從那柄舊玉梳上取下的幾根長發(乳母說是武媚娘的),以及從皇帝所賜玉佩上悄悄刮下的一點玉粉。旁邊,甚至還有一個更小的木人,上麵寫著“李忠”(太子)的名字,這惡毒的心思,已近乎喪心病狂。
月晦之夜,烏雲蔽月。立政殿早早熄了燈火,隻有後殿那間隱秘的隔間裏,一點幽綠如鬼火的燭光在跳動。乳母換上了一身不倫不類的道袍,口中念念有詞,手持一柄木劍,對著那幾個桃木小人做出各種古怪的動作,時而焚燒符紙,時而撒出藥粉。王皇後沒有親自參與“作法”,她隻是遠遠地跪在法壇前,緊閉雙眼,雙手合十,不,不是祈福,而是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、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著那些她怨恨的名字,將自己所有的恐懼、不甘、憤怒,都傾注在這邪惡的儀式之中。
她不知道的是,自她被禁足後,立政殿看似鐵板一塊,實則早已被各方勢力滲透。她身邊,並非所有人都對她“忠心耿耿”。有人因家族前程憂心,有人因她日漸乖戾的性情而生出異心,也有人……本就是別人早早埋下的釘子。
更不知道的是,就在這“厭勝”儀式進行的同時,綺雲閣中尚未安寢的武媚娘,正聽著秋月從一位“恰好”在立政殿當值、受過郭老夫人恩惠的老宦官那裏聽來的、關於皇後近日“舉止異常”、“後殿時有異響異香”的模糊稟報,嘴角勾起了一絲冰冷而了然的弧度。
而崇仁坊李宅中,尚未入睡的李瑾,也收到了王掌櫃通過特殊渠道送來的消息:“立政殿王氏乳母,近日與一蜀中口音之外男接觸頻繁,購入朱砂、符紙等物,行蹤詭秘。”
風暴的引線,已然點燃。王皇後在絕望與恐懼中邁出的這瘋狂一步,不僅未能挽救她搖搖欲墜的後位,反而親手將最致命的把柄,遞到了她的敵人手中,也為自己和家族的覆滅,敲響了喪鍾。巫蠱的陰影,如同最濃鬱的墨汁,滴入了本就渾濁不堪的宮廷死水,預示著即將到來的,將是一場席卷前朝後宮的、足以改天換地的滔天巨浪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