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章 深夜的召喚,老魏的忐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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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晚上亥時已經過去,濃重的夜色像一匹巨大無比的黑色天鵝絨幕布,嚴嚴實實地蓋住了整個紫禁城。
    白天那些有著飛翹屋簷、彩色鬥拱、閃閃發光的宮殿樓閣,現在都變成了趴在黑暗裏的巨大黑影,它們高低不平的輪廓,看起來有點像遠古時代沉睡的凶猛巨獸,有點嚇人。
    和皇宮裏寒冷、冷清的氣氛形成強烈對比的,是西苑魏忠賢的住處。那裏燈火通明,地下燒著取暖的地龍,熱烘烘的,暖和得像是春天的三四月份。
    這位權力大到極點、在朝廷上真正算得上一人之下、萬人之上的“九千歲”,此刻並沒有像普通人那樣上床睡覺。
    他隻是穿著一身料子很好的深色普通綢緞衣服,半躺半靠在一張鋪著完整白色狐狸皮的大軟榻上。手裏悠閑地端著一杯剛泡好的武夷山大紅袍茶,紅色的茶水在白玉做的杯子裏輕輕晃動,冒著熱騰騰的白色水汽。
    在他麵前,幾個東廠裏他最信任、級別最高的頭目正低著頭跪在地上,用壓得非常低的聲音,匯報著北京城裏裏外外發生的、每一件值得注意的小事情。
    魏忠賢閉著眼睛,樣子很懶散,好像已經睡著了。但是他的兩隻耳朵卻像最警惕的獵狗耳朵一樣豎著,準確地抓住手下人話裏的每一個字和每一絲語氣的變化。
    他的大腦則像一台為權力鬥爭而生的精密機器,把這些看起來亂七八糟的零碎信息快速地分類、挑選、組合、分析,最後巧妙地編織成一張用來控製朝廷局麵、鞏固自己權力的、看不見的大網。
    自從那位新登基的年輕huang帝,把重要的任務交給他之後,魏忠賢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天啟huang帝在位時,他最得意、最風光的那個時期。
    他重新掌握了能決定他人生死的東廠,又通過他推薦的田爾耕,把那個已經生鏽、不怎麽管用的錦衣衛,重新變得厲害起來,像一把磨得鋒利的刀!
    現在的北京城裏,那些以前又正詞嚴地批評他的文官,那些在背後罵他的所謂“清流”官員,一個個都安靜得像冬天的蟬,不敢出聲。看到東廠派出來抓人的騎兵,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,趕緊躲得遠遠的。
    這種很久沒有過的、好像能把整個天下都放在手心裏隨意擺布的感覺,讓他非常著迷,深深地沉醉其中。
    但是,即使是這樣,在他內心最深處,卻始終有一片趕不走的陰影,那片陰影像長在骨頭上的毒瘡,讓他沒辦法真正地安心。
    而這片陰影的來源,就是乾清宮,就是那個坐在九龍寶座上的年輕huang帝。
    他看不明白這位新主子,完全看不明白!
    這位年輕的huang帝身上,混合著一種特別矛盾但又結合得很完美的氣質。
    他既有年輕人那種不顧後果的猛烈手段,比如毫不留情地把勢力很大的成國公朱純臣徹底打倒。
    同時又有老狐狸那種猜不透的沉穩心思,比如在朝廷上,隻用了一套從來沒聽過的“績效問責製度”,就把滿朝經驗豐富的文武大臣,逼得進退兩難,不知道該怎麽辦。
    他既敢重新用自己這個被整個文官集團看成是瘋狗的太監,又在同一時間,悄悄地扶持起了文泰和他那個像幽靈一樣的西廠,像一根冰冷的釘子,正好釘在自己和東廠的背後,時時刻刻監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。
    huang帝給他的權力非常大,大到可以讓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!
    但是,那根無形中拴在他脖子上的鏈子,卻又拉得比任何時候都緊!
    這種感覺,就像自己是一個在下棋的人,卻突然發現自己和整個棋盤,其實都是另一個更厲害的棋手手裏的玩具。
    這種以前從來沒有過的、事情不受控製的感覺,讓魏忠賢感到深深的害怕。
    他這一輩子都在琢磨huang帝的心思,從萬曆huang帝的不愛管事,到泰昌huang帝的短暫在位,再到天啟huang帝對他的依賴,他自認為是全天下最懂得怎麽伺候huang帝的人。
    可是現在,麵對這位年輕的huang帝,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孩,正傻傻地抬頭看著一個深不見底、而且脾氣讓人猜不透的巨人。
    就在他認真思考的時候,門外傳來一陣非常輕的腳步聲,輕得幾乎和風聲混在一起,聽不清楚。
    跪在地上的幾個東廠頭目身體猛地一僵,連呼吸都在那一刻停住了,很大的廳堂裏頓時一點聲音都沒有了。
    魏忠賢卻連眼睛都沒睜開,隻是用一種懶洋洋但又不容反對的語氣淡淡地說:“都下去吧。”
    “是,督公。”
    幾個頭目好像得到了特赦令,彎著腰,像幾道影子一樣悄悄地溜了出去,不敢弄出一點聲音。
    一個穿著最普通青色衣服的小太監,像真正的鬼魂一樣,沒有一點聲音地滑了進來。
    他一句話也不說,直接走到魏忠賢身邊,把一個摸起來還溫熱、做工很精致的小手爐,輕輕地放在了魏忠賢伸手就能夠到的軟榻邊上。
    魏忠賢的手,看起來好像很隨意地從茶杯上移開,慢慢地放在了那個小手爐上麵。
    他的指尖,在小手爐那光滑的紫銅外殼上,非常有節奏地輕輕敲了三下。
    那個小太監的身體幾乎看不見地抖了一下,然後他彎下腰,用一種比蚊子叫還要小的聲音,從嗓子眼裏擠出了幾個字:“皇爺要您現在馬上過去。”
    話一說完,他就像來的時候一樣,悄無聲息地倒退著滑了出去,好像從來沒在這個房間裏出現過。
    魏忠賢慢慢地,睜開了他那雙總是半眯著的眼睛。
    那雙看起來有點昏花的老眼睛裏,一道嚇人的精光飛快地閃過,但馬上又被深深的老年人的暮氣給蓋住了。
    他不慌不忙地站起來,脫下了身上那件華貴的綢緞普通衣服,換上了一件一點也不起眼、甚至有點半新不舊的青灰色長袍,頭上也換了一頂宮裏普通太監戴的“六合一統帽”。
    這身打扮讓他看起來,和宮裏任何一個普通的老太監沒什麽兩樣。
    魏忠賢沒有叫任何隨從,自己一個人提著一盞小小的羊角燈籠,走出了溫暖得像春天一樣的住處,主動走進了那片能把人骨頭都凍僵的黑暗裏。
    從西苑到乾清宮的這條路,魏忠賢就算閉著眼睛也能一點不差地走完。
    這條代表著權力和huang帝寵信皇宮道路,他以前走過不知道多少次,每一次都是前麵有人開路、後麵有人跟著,排場非常大,成排的燈籠和火把把黑夜照得像白天一樣亮。
    可是今天晚上,這條熟悉的路卻顯得特別長,也特別……陰森可怕。
    他獨自一人提著那盞小小的羊角燈籠,燈籠裏那一點點微弱的燭火,在刺骨的寒風中被吹得左右搖晃,好像隨時都會滅掉。
    那點昏暗的光圈,也隻能勉強照亮他腳下很小的一塊地方,光亮照不到的地方,是看不到邊、好像能吞掉一切東西的濃重黑暗。
    高大的宮牆和宮殿,在黑暗裏投下又大又扭曲的影子,張牙舞爪地撲在地麵上,像一頭頭從睡夢中醒過來、正要吃人的怪獸。
    風聲在他耳邊尖利地吹過,那聲音裏麵還夾雜著很多細微的雜音,聽起來好像有很多含冤死去的鬼魂,正貼著他的耳朵,用他聽不懂的話在低聲哭泣。
    魏忠賢不自覺地抓緊了身上那件並不厚的長袍。
    他不得不承認,自己是真的上了年紀了。
    回想年輕的時候,他能在冰天雪地裏,為了欠別人的幾文錢賭債,光著膀子和別人打上一天一夜。可是現在,這北京城冬天夜晚無處不入的寒氣,讓他感覺自己的骨頭縫裏,好像正被一根根冰冷的鐵針,慢慢地往裏麵紮。
    這種冷到骨頭裏的寒意,並不隻是天氣帶來的,更多是來自他這次要去的地方,來自他馬上要去見的那個人。
    他一邊在結了薄冰的皇宮道路上,小心地走著,一邊在腦子裏用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快地思考著。
    huang帝深夜秘密叫他過去,到底是為了什麽事?
    是為了今天朝廷上,關於蘭陽縣黃河決口那件事的後續處理?
    還是為了京城郊外那支神秘新軍的軍餉和糧食供應?
    又或者是……對他最近用猛烈手段清理東廠和錦衣衛內部的動作,有什麽新的、更秘密的指示?
    他在腦子裏想了無數種可能性,但每一種可能性都讓他心裏覺得不踏實,好像走在薄薄的冰麵上,隨時會掉下去。
    因為他可悲地發現,自己根本猜不到這位新huang帝的想法。
    他就像一個被蒙住了眼睛的賭徒,在一片漆黑、什麽都看不見的環境裏,提心吊膽地摸索著往前走。而那位年輕的huang帝,就是那片黑暗本身,深得看不到底,根本沒法捉摸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