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章 不破不立,重啟大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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甚至,他比前世崇禎的情況可能更糟。
因為他是一個從未來穿越過來的人。
這個身份不是什麽光榮的事,而是一道無法跨過去的深溝。
一道把他和這個時代、和這個世界裏所有的人,永遠分開的深溝。
他的腦子裏,裝著的那些被後人叫做“常識”的東西——那些關於社會製度、關於經濟規律、關於科學技術、關於人性變化的思想和看法,在這片土地上,在這座高大的紫禁城裏,卻像是可怕的洪水猛獸。
它們是邪門歪道,是惡鬼的悄悄話,是足夠把這個看起來穩固的世界,從最根本的認識層麵徹底推翻、撕碎、燒毀的、絕對不能碰的東西。
所以,他注定是孤獨的。
朱由檢的目光從空蕩蕩的地方收回來,落在對麵那團在昏暗光線下模糊不清的影子身上。
那是英國公張維賢。
一個在大明朝堂上,經曆過萬曆、泰昌、天啟三個huang帝時期的風雨還沒有倒下的老人,一個在世襲貴族集團這個早就腐爛的群體裏,很少見的、還算清醒、還保留著一點祖先光榮的家夥。
朱由檢的心像一麵被反複洗刷過的鏡子,能清楚地照出世界上所有東西原來的樣子,包括人心裏麵那些最細小、連他們自己都沒發現的念頭。
他看著張維賢,腦子裏卻浮現出去年秋天、風雨要來那天的記憶。
先帝去世了,魏忠賢和客氏想隱瞞消息不公布,打算攪亂天下。
是眼前這個老人遵照皇後的命令,手裏拿著先帝的遺詔,像一根能定海神針,捅破了太監集團那大得嚇人的陰謀。
也是他,和皇嫂張皇後一起,為當時還是信王的朱由檢衝破了層層阻礙,鋪平了那條通往huang帝寶座、充滿血腥又艱難的道路。
擁立新huang帝登基的功勞。
這四個字在任何一個朝代,都意味著幾乎牢不可破的政治捆綁關係。
所以,張維賢的忠誠是可靠的。
朱由檢對這一點一點也不懷疑。
但是這種可靠的忠誠,它的根源又是什麽呢?
不是因為他能夠理解自己腦子裏那個,想要把整個世界都翻過來的、瘋狂又危險的宏偉計劃。
張維賢不能理解,也永遠不可能理解。
他的忠誠來源於一種更古老、更簡單的東西。
來源於二百年來,大明世襲貴族和朱家皇族之間,那種深入到骨頭和血液裏、一方興旺大家都好、一方受損大家都倒黴的共生關係。
來源於他對“合法正統huang帝”這幾個字的維護,來源於他對這個王朝最後的責任心。
他是一塊地基石。
一塊支撐著這座叫做“大明”的宮殿的、為數不多還算堅固的地基石。
而不久前自己向成國公朱純臣砍去的那一刀,對於張維賢來說,並不是讓他產生忠誠的“原因”,而是讓他這塊地基石變得更加“幹淨純粹”的“結果”。
那一刀太快,太狠,太不講情麵了!
它是一種提煉,一種警告。
它讓張維賢這位算計了一輩子的英國公,更加清楚地認識到,他所效忠的這位新huang帝,和他以前伺候過的任何一個huang帝都完全不一樣!
張維賢選擇更堅定地低頭,更徹底地服從。
這不是看風使舵,而是一種確認!
確認了他當初的選擇是對的,而且必須把這條路一直走到黑。
張維賢的忠誠,是這個舊世界裏能提供的最頂級的忠誠。
……
朱由檢的目光穿過了張維賢,穿過了這輛馬車的車廂板,看向了外麵那片沉沉的黑暗。
張維賢是地基石,但地基石,是用來支撐舊宮殿的。
而自己是要在這片廢墟上麵,建起一座從來沒有過的嶄新建築。
他可以依靠這塊地基石,但他不能、也沒辦法指望這塊地基石能夠理解新式建築的構造原理。
這才是他沒法跟別人說的孤獨。
在那黑暗裏,朱由檢能看到無數雙眼睛。
那是京城裏其他世襲貴族們的眼睛。
他們現在可能都像受了驚嚇的家狗,因為朱純臣的下場而暫時收起了爪牙。
但朱由檢知道,他們骨子裏的貪婪和驕傲,是二百年過慣舒服日子、被人伺候的時光精心培養出來的毒瘤,早就深入到骨頭裏,挖不掉了!
他們隻是在躲藏起來。
在黑暗的角落裏舔著害怕帶來的傷口,等待著可以反過來咬一口的機會。
至於文官集團?
那就更不用說了。
各種黨派……派係多得數不清,名字也五花八門。
但是如果撕開他們身上那層用聖賢道理、百姓苦難、祖宗規矩這些漂亮話精心縫製的外皮,就會發現裏麵核心都是一樣的。
他們是同一個宗教裏不同派別的信徒。
而這個宗教的名字,叫做“利益”。
他們代表的是天下成千上萬的地主、讀書人、商人的利益,他們是這個龐大到看不見邊的利益集團伸向朝廷的無數隻貪婪的手!
他們才是這個國家,真正的,也是數量最龐大的第三種人派係。
魏忠賢為什麽能權力大到遮住天?
他不是根本原因。
這個什麽壞事都幹的家夥,隻是這個已經病得沒救的王朝身上,並發出來的最顯眼、也最難看的一個膿包。
魏忠賢是一麵鏡子,非常準確地照出了這個時代所有第三種人內心最黑暗、最不要臉的欲望。
他為他們的貪婪打開了所有方便之門,作為回報,他們把魏忠賢這麵鏡子高高地捧上了神壇。
而自己呢?
朱由檢覺得自己要做的事情,恰恰是和他們,和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掌握權力的人反著來的!
自己要做的事情,是像一個最冷酷、最不講情麵的討債人,走到他們那場大吃大喝的宴席上,然後從他們那已經塞得滿滿的嘴裏,把那些本來屬於大明朝、屬於天下所有老百姓的東西,一點一點再掏出來。
這,簡直是在和全天下的人為敵!
路漫漫其修遠兮……
這句古詩,像空曠原野裏一聲悠長的歎息,在朱由檢的腦子裏輕輕回響。
這條路注定不會有真正的同伴,這條路從一開始,就隻有他一個人孤獨的身影。
但是,自己還有退路嗎?
朱由檢在心裏搖了搖頭。
沒有了。
從他決定不去當一個按老規矩辦事、在粉飾的太平裏慢慢等死的守成huang帝,而是要當一個親手撕碎這片虛假的太平、在廢墟上重新建立秩序的暴君開始,他就已經親手砍斷了自己所有的退路。
這不是一場可以商量著來的遊戲。
這不是一場可以通過交換利益,達成互相讓步的政治活動。
這是一場戰爭。
一場你死我活、沒有任何規則可講的戰爭!
要麽,他用最殘酷的手段,把這些趴在大明這條龍身體上的吸血蟲,連同它們占據的血肉全部切掉,哪怕會讓這個國家傷到元氣、血流成河。
要麽,他被這些無處不在的吸血蟲,反過來從內部完全吃掉,最後和曆史上那個被他取代的崇禎huang帝一樣,成為一個掛在煤山歪脖子樹上、孤獨又可笑的悲劇。
沒有第三種可能!
……
“陛下,”張維賢的聲音像一顆扔進死水裏的石子突然響起,打破了車廂裏那讓人喘不過氣的安靜,“天,變冷了。”
他的聲音有點幹啞,像是被風吹了很久。
朱由檢把目光從那片無盡的黑暗裏慢慢收回來,落在了張維賢身上。
他看到,這位在戰場上見慣了生死的老將軍,正不自覺地裹緊了自己身上那件華貴的貂皮披風,好像那刺骨的寒氣已經穿透了厚厚的車廂板,鑽進了他的骨頭裏。
“是啊,”朱由檢淡淡地說,“是冷了。”
他的聲音很平靜,像是在說一件和自己沒關係的事情。
“今年的冬天,會比往年更冷一些。”
張維賢的心,莫名其妙地猛地抖了一下。
他當然聽懂了huang帝話裏沒有明說的意思。
這說的是天氣,但也是一場馬上就要到來、會席卷整個天下的政治上的嚴冬!
而他,作為皇上最忠誠的臣子,作為那塊最堅固的地基石,將不得不站在這場寒風的最前麵,去承受那最猛烈的吹打。
張維賢感到害怕,但又有一種必須去做的決心。
朱由檢不再說話。
他重新閉上眼睛,把自己整個人都沉入了那片隻屬於他自己的黑暗裏。
他的內心仍然沒有一點迷茫和猶豫。
那條通往“偉大”的道路雖然鋪滿了荊棘和陷阱,但在他的心裏,卻變得從來沒有過的清晰和筆直。
既然這個世界已經小氣到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一點溫暖柔情的餘地。
既然那些所謂的國家棟梁都隻想做啃咬大廈的蛀蟲。
那麽自己就隻能成為那個手裏拿著大火和快刀的清潔工。
朱由檢的嘴角在沒人看見的黑暗裏,微微向上彎起,露出一絲冰冷、甚至帶著一點點淡淡快意的微笑。
他忽然覺得這樣也挺好。
至少,不會再有不切實際的幻想。
至少,不用再戴著假裝善良的麵具,去和那些他從心底感到惡心的人裝模作樣地打交道。
就讓這場大暴風雪,來得更猛烈一些吧!
讓它用最原始的嚴寒,把這片肮髒汙濁的土地徹底清洗一遍,把那些腐爛墮落、見不得光的東西全部凍住,然後摔得粉碎。
然後在這片廢墟上麵……
也許還能有新的種子重新長出來。
馬車,就在這個時候駛進了皇城的城門。
高大的城門在他們身後慢慢地關上,發出一聲沉悶得像歎氣一樣的巨響,把外麵那個寒冷又真實的世界完全隔開了。
朱由檢睜開眼睛看向窗外。
紫禁城還是那座紫禁城,紅色的牆,金色的瓦,雕刻的房梁,彩畫的棟梁,在清冷的月光下麵,像一頭等著吃人的漂亮怪獸。
這裏是他的皇宮。
也是他的監獄。
更是他的戰場。
他沒有退路。
隻能,一直往前走!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