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禁城裏頭。
    年輕的大明huang帝朱由檢，整個晚上都沒睡著覺。
    到了卯時，天還是灰蒙蒙的。光的力量還沒攢夠勁兒，不足以一下子撕開籠罩整個京城的那塊黑布。
    周圍靜得要命，死一樣寂靜。隻有寒冷的風在皇宮那些又高又大的紅牆中間竄來竄去，發出一點點又長又細、像哭又像笑的風聲。
    朱由檢就坐在他那張用名貴紫檀木龍椅上。手裏捧著一杯滾燙的茶水，熱氣呼呼地往上冒，把他那張臉變得模模糊糊的。他那張臉看著還是很年輕，但如果你仔細盯著他的眼睛看，就會發現裏麵空空蕩蕩的，根本不像普通年輕人那樣迷茫或者帶著青澀氣。那眼神裏藏著很深的東西。
    這一整個漫長的夜晚，他幾乎一眼都沒合。
    就在這時，他這間暖和的禦書房外麵，響起了一陣輕輕的、不急不慢的腳步聲。
    “皇上…” 大太監王承恩的聲音像根羽毛似的從門外飄進來，“西廠文泰求見您。”
    朱由檢的身體非常非常輕微地抖了一下，幅度小得幾乎沒人能看清。他一直隨意搭在龍椅那金色大把手上的手指，因為這半宿沒挪動血液都流得慢了，冷得像塊冰。
    可就在聽到這話時，他下意識猛地收緊五指，死死地、使勁地攥住了那把手上用整塊黃金雕出來的那個凶惡龍頭的犄角！
    這龍角又硬又冰冷！這種刺骨的冷感，反而讓他那顆飄在外麵、吊了幾個時辰的心，一下子沉回到肚子裏去，稍稍定了下來。
    他沒有回頭。
    龍椅本來就故意設計成讓人沒法輕易回頭看的樣子。當天子的，永遠隻能眼盯前方！
    “讓他進來吧。” 朱由檢沒回頭，聲音不高不低地說。
    文泰彎著腰從門口無聲地走了進來。
    他在龍椅前麵，大概離五步遠的地方非常準確地停了下來。然後撩起自己衣服的下擺，動作幹淨利落地“噗通”一聲，單膝跪在了地上。
    “臣文泰，拜見陛下。” 他的聲音沒什麽起伏。
    朱由檢抬手隨意做了個讓他站起來的動作。但文泰沒站起來，還是保持單膝跪地、微微低著頭的姿勢沒動。
    huang帝開口問了，聲音聽著很平靜：
    “事情……都辦得怎麽樣了？”
    可是，隻有朱由檢自己最清楚，他那藏在又寬又大的衣服袖子底下的手指頭手心，早就滲出來一層又細又密的冷汗了！
    文泰依舊單膝跪地沒起來，頭輕微地低垂著，清清楚楚地開始匯報：
    “回稟皇上，京城裏麵名單上所有該抓的人，都已經抓幹淨了。”
    “禮部的二把手周延儒，管太子府事務的馮銓，工部的官兒李長庚……”他報出的名字都很熟悉，全是朱由檢咬牙切齒念過千百遍的，“名單上一共十三個官員，已經統統抓拿歸案！眼下就關在西廠新建的詔獄裏麵候著！就等皇上您的命令，看怎麽處置他們。”
    “城裏那些山西商人的鋪子——像‘大盛魁’、‘日升昌’……等等大大小小的商號、錢莊、聚會的老窩子，加起來十七處地方，也全部被我查抄、查封、封死了大門！”
    “過程中遇到拿刀拿棍子敢反抗的人，總共一百一十二個。”
    文泰的聲音裏一絲波動都沒有，像在念一串石頭。
    “全都按照皇上您提前下的死命令，當場砍了頭殺掉！一個活的，都沒放跑。”
    朱由檢默默地聽著，手指頭卻越捏越緊，死死摳著龍椅扶手上那個金屬的龍頭犄角！
    用勁到指頭關節都失去了血色，變得慘白發亮！甚至發出輕微的“咯咯”聲！
    成了！
    他終於把這血網撒下去了！
    但是，現在還不是放鬆、更不是笑的時候！
    huang帝的眼神變得更黑更深了，也變得更加鋒利！像兩把快開的刀！
    “證據呢？！” 他聲音往下猛地一沉，帶著一股不容任何人打馬虎眼的威嚴問道。
    這才是整件事最最要緊的！最關鍵的！
    抓人，抄家，殺人，這些說到底都隻是手段，是第一步！
    他真正要的結果，是能拿到讓整個朝廷的官員們，特別是那幫最愛拉幫結派、靠著嘴皮子攪亂是非的所謂東林黨“清流君子”們，一個字都蹦不出來狡辯，隻能乖乖認命被砍頭的鐵板釘釘的證據！
    “回皇上，證據都在這裏！”
    文泰的聲音依舊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一樣穩穩當當的。他把一直隨身攜帶、抱在懷裏的三個用厚厚防水油布裹了好幾層、結結實實的木頭盒子，高高地舉過了頭頂！
    王承恩立刻明白了意思。他幾乎是一路小跑著挪過去，從文泰那舉得穩穩的手裏，小心翼翼、輕手輕腳地把三個沉甸甸的木盒子接了過來。
    然後轉過身，踩著小碎步，姿態無比恭敬莊嚴，好像捧著三個剛砍下來還滴著血的人腦袋一樣，把它們輕輕地、規規矩矩放到huang帝那張巨大無比的禦書桌上。
    朱由檢的眼神掃過這三個盒子，沒有馬上動手打開。他伸出自己有些泛白的手指頭，“叩、叩”兩下，輕輕地敲了敲最左邊那個裝得最鼓囊的木頭盒子。
    “這裏麵是什麽東西？”
    “回皇上，”文泰馬上回話，“這裏麵是‘賬本’。是從大盛魁、日升昌那些大商號裏麵搜出來的，把他們所有買賣都記在一起的匯總大賬！還有他們和京城裏那些當官的私下裏金錢來往的流水細賬！”
    朱由檢朝王承恩遞個眼色。王承恩趕緊上前，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撬開一條縫，噗地一下，一股非常難聞的怪味兒冒了出來——又古老又沉悶的墨臭味混著一些新鮮得紮鼻子的血腥氣！
    盒子裏並不是亂糟糟塞著一堆小本子，而是放著一本無比厚實、巨大無比的皮革封麵的大賬簿！那封麵摸上去極其堅硬厚實，據說用的是深海抹香鯨肚皮那塊最結實的皮子製成的！封皮上麵，用燒紅的烙鐵，燙了四個又黑又粗、力透紙背的大字——《大盛魁內聯賬》！
    朱由檢隨手翻開一頁。
    嘩啦一陣紙響。
    那賬簿裏頭，黑色的字跡寫得密密麻麻，像螞蟻搬家似的，又小又密，可是仔細湊近看，卻格外清楚。
    huang帝的目光隨便在一頁的某幾行上掃了掃。
    就這一掃！
    他的一對眼珠子猛地收縮了一下，死死釘在一行字上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