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9章 臣有本要奏,文官們的逼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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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的陽光,紅得像血。
這不是什麽詩意的形容,而是一種讓人看了心裏發慌的真實感覺。
陽光透過皇極殿高處掛著的明黃色大簾子,投下一塊塊斑斑點點的光影。這些光斑在漢白玉鋪成的地麵上,像水一樣流動、跳躍,像是濺灑在石板上的血,正慢慢地流著,想找到裂縫鑽進去。
空氣非常安靜,安靜得讓人喘不過氣。
整座大殿好像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緊緊掐住,所有的聲音都被壓扁、擰彎了,連喘氣的聲音都變得特別小心,特別輕。
偶爾有腳步聲響起,在這種死寂裏被放大了無數倍,每一聲都像是直接踩在所有人的心口上。
皇極殿裏麵,文武百官分成兩列站著,像是兩堵人牆。
站的位置是有講究的,東邊站文官,以內閣為首,接著是六部的官員,然後是翰林院、負責提意見的給事中和禦史這些言官站在最後。
西邊站武官,以五軍都督府為首,接著是京城駐軍、皇宮禁衛軍、邊防軍的將領按順序站著。
這種排列秩序,平時是朝廷威嚴的象征,表示著這個龐大國家在有條不紊地運轉。
但是今天,這種秩序裏透著一股說不清的殺氣。
錢謙益站在文官隊伍比較靠前的位置,他的個子不高,甚至可以說有點瘦,但此刻他的背挺得筆直,像一杆標槍。
他手裏緊緊握著一塊玉做的笏板,因為握得太用力,笏板的邊緣已經在他手心裏壓出了深深的印子。
錢謙益的臉色很平靜,平靜得有點嚇人。他的眼睛微微眯著,從半睜的眼縫裏,死死地盯著遠處高高在上的那張龍椅。
在他身後,是東林黨的核心力量。他們有的表情嚴肅,有的皺著眉頭,有的臉上帶著氣憤,但所有人的目光,都透出同樣的堅決和豁出去了的決心。
空氣裏飄著一股奇怪的味道,除了平時常有的檀香、龍涎香,還有一絲絲若有若無的火藥味。
所有人都感覺到了,今天的皇極殿,就是一個巨大的火藥桶,隻要有一點火星,立刻就會爆炸。
一聲又尖又長的喊聲,劃破了死一般的寂靜。
“皇上駕到——!”
所有人的目光,瞬間全都集中到大殿正中間的那扇大門上。
朱由檢出現了。
他走得很穩,不快也不慢,每一步都踩在漢白玉地麵的正中間紋路上。他臉上帶著一種幾乎看不出來的笑意,那笑意不是高興,而是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,還有一絲難以隱藏的期待。
錢謙益的眉頭皺了起來。
huang帝在期待什麽?
期待一場好戲開演?
當朱由檢走上那九級台階,在龍椅上坐下的那一刻,整個大殿的氣氛,“嗖”的一下繃緊到了極點。
“都起來吧。”他的聲音很平淡,甚至有點漫不經心。
但是沒人敢放鬆。
所有人都感覺到,在這平淡的外表底下藏著東西,就像看到一條盤在石頭上曬太陽的毒蛇,表麵上懶洋洋的,但那雙眼睛卻一直在找最好的攻擊機會。
朱由檢的目光慢慢地掃過大殿下麵的群臣,最後停在錢謙益身上。
所有人都感覺得到,這一刻的平靜是假的。
“有事就說,沒事退朝。”
朱由檢話音剛落,錢謙益就慢慢地向前走了一步。
“臣,錢謙益,有事要奏。”
他的聲音不大,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他胸口最深處用力擠出來的一樣。
朱由檢微微點了點頭,還是那副不動聲色的表情:“說吧。”
錢謙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然後舉起了手裏的笏板。
這個動作平時太普通了,每個大臣上奏事情時都會舉起笏板,表示恭敬。
但此刻,錢謙益舉起笏板的動作,卻像是舉起了一麵準備衝鋒的戰旗。
“陛下。”
他的聲音突然變得高亢起來,不再是剛才那種低沉的壓抑,而是一種慷慨激昂、充滿了鼓動性的呐喊。
“自從陛下登基以來,我們這些做臣子的,整天提心吊膽,白天黑夜都不敢鬆懈,就怕辜負了皇上的恩情。但是,看到最近朝廷裏的做法,臣心裏急得像火燒一樣,為了國家,為了老百姓,為了祖宗傳下來的基業,不得不站出來,把話直說!”
他的每一個字,都說得特別重,特別有力。
在場的每一個人,都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壓力。這壓力不是來自huang帝的權力,而是來自錢謙益本人的氣場。這個平時溫文爾雅、以寫詩作文出名的東林黨文人,此刻爆發出了一種近乎可怕的能量。
“陛下有三條大的過錯,臣不能不說!”
“三條大的過錯”這六個字,像炸雷一樣在大殿裏響起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錢謙益沒有停下。
他知道,今天一旦開了口,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。更何況,他早就斷定huang帝不敢拿他,拿他們這幫人怎麽樣!
“第一條過錯:破壞祖宗的規矩!”
他的聲音像敲大鍾一樣,在大殿裏回蕩。
“太祖huang帝開國的時候,就定下了祖宗的製度:內閣是huang帝身邊最親近的大臣,負責批閱奏章,協助處理重要事務。六部是朝廷最重要的部門,各管一攤,不能隨便越權。都察院是朝廷的眼睛和耳朵,言官的職責就是監督、檢舉。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,傳了快三百年了,是多麽神聖的東西!”
“可是陛下竟然搞了個什麽‘欽命勘問所’,繞過刑部、都察院、大理寺這三個審案子的部門,直接查辦大案要案。這種做法,跟廢除祖宗製度有什麽區別?跟huang帝自己亂定新法有什麽區別?陛下為了自己一時的想法,破壞祖宗定下的規矩,這是第一條過錯!”
錢謙益這番話,字字都像刀子一樣狠。
他沒有直接攻擊朱由檢的人品或者能力,而是從製度、從祖宗規矩這個角度下手。這是最高明的攻擊辦法。在這個特別看重祖宗規矩,強調“祖宗定下的法不能隨便改”的時代,任何對祖宗規矩的挑戰,都是最嚴重的過錯。
朱由檢還是坐在龍椅上,臉上的表情一點沒變,他甚至還在微笑。但是他的手指,卻在龍椅的扶手上輕輕地敲著。
一下,一下,又一下。
節奏很慢,很輕,幾乎聽不見。
但那些已經感覺到新huang帝和過去的每一個huang帝都不太一樣的大臣們,都能感覺到那敲擊聲裏,藏著某種危險的信號。
錢謙益繼續他激昂的發言。
“第二條過錯:侮辱讀書人!”
“自古以來,讀書人是士、農、工、商這四類人裏排第一的,是國家的根本。讀書人清正,朝廷就清正;讀書人廉潔,天下就太平。可是陛下最近的所作所為,動不動就懷疑朝廷大臣,動不動就搞大案子抓人,動不動就抄家滅族。這種做法,跟把滿朝的文武官員都當成強盜小偷有什麽區別?跟把全天下的讀書人都當成罪犯有什麽區別?”
“更過分的是,陛下竟然啟用一群平時被撤職、被降級的小官小吏,搞了個什麽‘欽命勘問所’,讓他們反過來查辦朝廷裏的大臣。這種做法,完全顛倒了尊卑,混淆了是非,跟讓家裏的奴才反過來咬主人有什麽區別?跟讓小人爬到君子頭上去有什麽區別?”
“讀書人,是國家的臉麵。陛下侮辱讀書人,就是在侮辱國家的體麵;陛下懷疑讀書人,就是在懷疑全天下。這是第二條過錯!”
這第二條過錯,比第一條更陰險,更毒辣。
錢謙益這是在挑撥huang帝和整個文官集團的關係,是在暗示朱由檢已經失去了所有讀書人、所有文官的支持,已經成了整個士大夫階層的敵人。在一個靠文官來治理、高度依賴文官集團的國家裏,這種指責的破壞力是巨大的。
朱由檢敲擊龍椅扶手的速度,稍微快了一點點。
但他臉上,還是那副淡淡的笑容。
錢謙益深深地看了朱由檢一眼,然後拋出了最後的、最重的一擊。
“第三條過錯:搞亂國家的經濟!”
“國家的錢和稅收,關係到老百姓的生活,關係到國家的根本。從古到今的好huang帝,沒有不減輕老百姓負擔、讓老百姓休養生息的。可是陛下最近的所作所為,竟然要對晉商這些有錢人家大抄家,又要對朝廷大臣嚴加查辦。一旦開了這個頭,全天下的有錢人都會嚇得要死,商人不敢做生意,朝廷官員不敢辦事。”
“陛下知不知道,晉商這幾家不光是自己有錢,更是朝廷稅收的重要來源?一旦把他們抄了家,不光毀掉幾個商人,更是在斷朝廷的財路,斷國家的根!”
“再說了,朝廷大臣要是人人自危,誰還敢為陛下分憂解難?誰還敢為朝廷做事?這樣下去,朝廷政事一定會亂,國家大事一定會爛掉。這是第三條過錯!”
錢謙益說到這裏,突然停住了。
他把手裏的笏板高高舉過頭頂,聲音變得更高亢,更激動:
“陛下!這三條過錯如果不改正,不光對不起祖宗在天之靈,對不起天下老百姓的托付,更對不起陛下自己當huang帝的品德!我們這些人一片忠心,實在不忍心看著陛下一錯再錯,所以冒著掉腦袋的風險來勸諫!希望陛下好好想想!希望陛下能醒悟過來!”
說完這番話,錢謙益慢慢地跪了下來,把笏板高高舉過頭頂。
在他身後,東林黨的核心人物們,也齊刷刷地跪了下來。
倪元璐、張國維、曹於汴、畢自嚴……這些響當當的名字,這些朝廷裏的大官,此刻全都趴在地上,舉著笏板,做出了同樣的姿勢。
“臣等懇請陛下,知錯就改,換一條正道走!”
“臣等懇請陛下,撤銷那個欽命勘問所,放了那些無辜的官員!”
“臣等懇請陛下,看在祖宗規矩的份上,不要再胡來了!”
一聲聲的懇求,一聲聲的叫喊,在大殿裏回蕩,形成了一種讓人喘不過氣的巨大壓力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