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,陸遜三策鎖武陵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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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陵·都督府議事廳。
燭火在銅燈架上搖曳,將堂下諸將的影子拉扯得忽長忽短。陸遜跪坐在主位下方的左側首席,雙手攏在袖中,目光平靜地看著麵前案幾上攤開的地圖——那是武陵山區酉水流域的簡圖,上麵用朱砂標注著幾處隘口,“一線天”三字被圈了又圈。
堂上一片壓抑的寂靜。
主位空懸。呂蒙自三日前便稱病不出,府中皆知這位白衣渡江的功臣,如今正被江陵城內日益嚴峻的局勢所困——降兵屢有騷動,士族暗中串聯,而最讓呂蒙夜不能寐的,是那支本應“潰散”的關羽殘部,竟在荊南如野草般瘋長起來。
“伯言。”坐在陸遜對麵的朱然終於忍不住開口,這位以勇烈著稱的將領此刻麵沉如水,“孫朗被俘,十一艘走舸盡毀,一百三十七人……隻逃回不到二十個殘兵!這哪裏是‘土寇’?分明是精銳!”
“精銳?”右側的潘璋冷笑一聲,手指重重叩在案幾邊緣,“朱將軍未免長他人誌氣。孫朗輕敵冒進,中了埋伏罷了。若某領兵,必不會……”
“你不會什麽?”一個蒼老但鏗鏘的聲音打斷了潘璋。眾人循聲望去,隻見白發蒼蒼的韓當扶著腰刀,從廳外緩步走入。這位三代老臣雖未得主座,但資曆最老,他一開口,連朱然、潘璋都斂了神色。韓當走到堂中,環視眾人,最後目光落在陸遜身上:“伯言,你實話告訴老夫。孫朗出發前,你可曾提醒過他,武陵山區水道複雜,蠻漢混雜,需倍加謹慎?”
陸遜緩緩抬起頭,對著韓當微微欠身:“韓老將軍明鑒。遜確曾叮囑孫軍侯:‘入山如入林,需步步為營,尤要提防蠻人向導有詐。’”他頓了頓,聲音依舊平穩,“然孫軍侯答:‘區區蠻獠,若敢造次,正好屠幾個寨子立威。’遜……便未再多言。”
“狂妄!”韓當怒喝一聲,花白的胡須都在顫抖,“呂子明(呂蒙)在江陵殺降立威,已惹得民怨沸騰。這孫朗竟還想屠寨?當真以為我東吳將士,都是嗜血的屠夫嗎?!”
“老將軍息怒。”一直沉默的諸葛瑾起身打圓場,他走到韓當身邊,溫言道,“孫朗年少氣盛,有此一敗,未必全是壞事。至少……”他看向陸遜,“至少讓伯言,看清了那‘關羽殘部’的虛實。”
陸遜微微頷首,伸手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,輕輕推到案幾中央。竹簡展開,上麵是密密麻麻的小字,記錄著逃回士兵的口供。
“諸位請看。”陸遜的聲音依然不高,卻讓整個議事廳徹底安靜下來,“據生還者所述,敵之伏擊,有三大異處。”
他伸出第一根手指:“其一,伏擊位置。非在崖頂,而在崖壁中段、近水之石穴。我軍仰射無功,彼卻可平射甚至俯射。此非臨時設伏,乃早有經營——那些石穴,有人工開鑿痕跡,且以藤蔓偽裝,非旬日之功不可成。”
第二根手指伸出:“其二,所用器械。非尋常弓弩,其聲悶而力沉,五十步內可透船舷。有老兵識得,此乃我軍舊製弩機改造,然機括更簡,射速更快。更兼有火矢、陶罐拋投之物……其軍中,必有精於匠作之人。”
第三根手指,陸遜停頓了片刻,目光掃過眾人:“其三,也是最重要的。孫朗棄船登岸後,所遇伏兵,並非關羽麾下戰兵。”
“不是戰兵?”潘璋皺眉,“難道是鬼不成?”
“是百姓。”陸遜緩緩吐出三個字,“土人獵戶、漢人農夫、甚至婦人……持獵弓竹矛,圍而攻之。為首者,乃武陵土蠻首領,名喚阿朵。”
“百姓?”朱然愕然,“百姓敢持械圍攻官軍?”
“所以他們不是‘官軍’。”陸遜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圖上,“孫朗是去‘征糧’‘立威’的。在那些百姓眼中,他與當年劫掠寨子的山匪,有何區別?”他抬起頭,看向諸葛瑾,“子瑜先生,你在荊州日久。依你看,那關羽……他到底在武陵做了什麽,能讓蠻漢百姓,甘為他持械拚命?”
諸葛瑾沉吟良久,才道:“探子回報,關羽在武陵推行‘約法三章’,懲惡霸,分荒地,開鹽井,鹽價僅江東三成。更傳聞……他立了一麵血字旗,上書‘為百姓服務’。”
“為百姓……服務?”潘璋嗤笑,“收買人心罷了!亂世爭雄,講什麽虛仁假義!”
“若是虛仁假義,”陸遜忽然反問,“潘將軍以為,那些百姓為何肯信?為何敢信?”他不再看潘璋,轉而麵向韓當、朱然等眾人,“孫朗之敗,敗在輕敵,更敗在……民心已不在我東吳這邊。關羽殘部不過三萬人,卻能紮根武陵,令蠻漢歸心,令商賈暗通,如今更令士族子弟攜名錄來投。”他指向地圖上野人山的位置,“此處已成毒瘡。若不趁其未成大患時剜除,待其與劉備東西呼應……”
他沒有說下去,但所有人都明白那個後果。
韓當深吸一口氣,沉聲道:“伯言,你有何良策?”
陸遜站起身,走到堂中懸掛的巨幅荊州輿圖前,手指從江陵緩緩南移,劃過洞庭,落向武陵山區:“關羽殘部據險而守,又有百姓為耳目,強攻難下,且易損兵折將,動搖江陵根本。”他的手指在幾個隘口點了點,“故,遜以為,當行三策。”
“第一,鎖。”他劃出酉水、沅水幾條水道,“調水軍封鎖主要河道,嚴禁商旅、糧船入武陵。斷其與外界的物資流通,尤其是鐵、鹽、藥材。”
“第二,困。”手指點在武陵山區外圍幾個城池,“增兵孱陵、作唐、零陽諸城,構築防線。不求速勝,但求將其困死山中。武陵地瘠,三萬人馬日耗糧草巨大,待其糧盡,內亂自生。”
“第三,”陸遜的手指最後重重按在“野人山”三字上,“分。據探報,關羽軍中,蠻兵與漢兵、新附兵與老兵、荊州兵與襄樊兵,成分複雜。可遣細作潛入,散播謠言:言關羽欲用蠻兵為前驅送死;言繳獲糧帛分配不公;言其與劉備已有齟齬……分化其內部,令其自相疑懼。”
堂上一時無聲。諸葛瑾緩緩點頭:“鎖其外,困其地,分其心……伯言之策,穩中求勝。”
韓當也捋須沉吟:“隻是……需要時間。”
“我們有時間。”陸遜轉身,目光沉靜,“呂都督需時間穩固江陵,主公需時間消化荊州。而關羽……”他望向西邊,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,看到那武陵群山,“他最缺的,也是時間。看他能不能在糧盡之前,整合蠻漢,練出新軍,找到破局之法。”
“那便依伯言之策。”韓當最終拍板,“朱然,你率水軍封鎖水道;潘璋,你增防外圍城池;細作之事……”他看向陸遜。
陸遜微微躬身:“遜親自安排。”
議事散去,眾人陸續離開。諸葛瑾故意放慢腳步,待堂中隻剩他與陸遜時,才低聲道:“伯言,你方才未言盡吧?”
陸遜看著這位溫厚的長者,輕輕歎了口氣:“子瑜先生看出來了。”
“你刻意弱化了關羽的威脅。”諸葛瑾目光如炬,“‘鎖、困、分’三策固然穩妥,但皆是守勢。你真正忌憚的,恐怕不是那三萬殘兵,而是……”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,“那麵‘為百姓服務’的旗,和旗背後的東西。”
陸遜沉默良久,才道:“遜幼時讀史,見陳涉吳廣揭竿,不過甕牖繩樞之子,氓隸之人,而能一呼百應,傾覆強秦。何也?‘天下苦秦久矣’。今荊州之民,苦戰亂久矣,苦苛政久矣。關羽若真能踐行那五字……他所凝聚的,將非止三萬兵,而是百萬民心。”他頓了頓,聲音更低,“這才是最可怕的‘燎原之火’。”
諸葛瑾怔然,許久才道:“那伯言為何不在堂上明言?”
“明言何用?”陸遜苦笑,“韓老將軍求的是速勝,潘璋、朱然求的是軍功。言‘民心’?他們隻會笑我書生之見。”他望向廳外沉沉的夜色,“但願……是我多慮了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