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章,陸遜的離間計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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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次日辰時,野人山最大曬穀場。
    深秋清晨的薄霧尚未完全散去,但曬穀場已是人聲鼎沸。原本用來晾曬糧食的平坦石坪上,黑壓壓擠滿了人,怕不下兩千之眾。前麵擺了幾張木桌和長凳,算是主席台,馬良、劉啟、王甫、趙累等人已然就坐,阿朵和另外幾位蠻寨頭人、幾位鬢發斑白的老兵代表也坐在一旁。四周沒有如臨大敵的士兵環列,隻有一些負責維持基本秩序的民兵,挎著刀,神情也有些緊張地望著這龐大而嘈雜的人群。
    人群的成分極其複雜。有關羽軍的老卒,三五成群,盔甲雖然陳舊但收拾得整齊,神情多半嚴肅而審慎;有入伍不久的新兵,很多就是荊南本地青年,臉上還帶著好奇和興奮;有來自各寨的土家、苗家獵手和青壯,他們服飾各異,聚在一起用土話低聲交談;還有更多普通百姓,男女老少都有,有的抱著孩子,有的攙扶著老人,他們是聽說“關將軍讓大家說話”而趕來的。
    “肅靜!肅靜!”王甫站起身,努力讓聲音壓過嘈雜。他是個文官,聲音不算洪亮,連喊了幾聲,場中才漸漸安靜下來,無數道目光聚焦到前麵。
    馬良作為主要主持,清了清嗓子,開口了,他的聲音溫和卻清晰,遠遠傳開:“諸位父老鄉親,諸位將士兄弟!今日召集大家來此,非為戰事,乃為家務事!關將軍有言,我們舉‘為百姓服務’之旗,紮營於此,便是一家人。一家人過日子,鍋碗瓢盆難免磕碰,有什麽想法,有什麽難處,有什麽聽到的閑話怪話,今日,都可在此地,堂堂正正地說出來!說對了,我們改;說錯了,我們解釋;有誤會,我們澄清!總之,一切攤開來講,講個明白,求個公道!現在,誰有話,盡可上前來說!”
    場中一片寂靜,眾人麵麵相覷,一時無人敢當這“出頭鳥”。竊竊私語聲又響了起來。
    “真讓說啊?”
    “會不會是釣魚,說了抓起來?”
    “聽說關將軍自己都在後麵聽著呢……”
    “怕什麽,咱們又沒做虧心事!”
    這時,一個穿著打補丁葛衣、約莫四十歲的漢子,忽然從百姓人群中走了出來。他有些瑟縮,但腳步卻很堅定。是岩卡,阿朵的侄子,昨日黑石灘的向導。
    岩卡走到前麵空地上,對著主席台和四周團團一揖,用帶著濃重土家口音的漢話大聲說:“各位將軍,各位叔伯兄弟!我叫岩卡,是酉水邊打漁放排的!我有話要說!”
    “講!”馬良鼓勵地點頭。
    岩卡咽了口唾沫,聲音更大了些:“昨天,我跟關小將軍去打吳狗,得了糧食回來!高興!但是,我今早聽我們寨子裏有人嘀咕,說……說我們蠻人出山道、出力氣,拚命,但分東西的時候,大頭還是讓漢人軍隊拿走了,我們就是得點零頭!還說……漢人軍官其實瞧不起我們山裏人,就是用我們當探路的狗!”
    此言一出,蠻人聚集的區域頓時一陣騷動,不少獵手臉上露出憤憤不平或疑慮的神情。而一些漢人士兵則皺起眉頭,有些不悅。
    阿朵在主席台上猛地站起,臉色鐵青:“岩卡!誰說的?把他揪出來!”
    “阿姑!”岩卡梗著脖子,“揪出來有什麽用?話已經傳開了!我不信關將軍是這樣的人,但有人信!今天既然讓說話,我就問個明白!是不是我們流的血,不如漢人士兵的血值錢?!”
    場麵瞬間有些緊張。趙累的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,眼神銳利地掃視人群。混在人群中的監察隊成員也繃緊了神經。
    就在這時,一個洪亮的聲音從漢人士兵中響起:“放他娘的狗屁!”
    隻見一個滿臉絡腮胡、缺了半隻耳朵的老兵擠了出來,正是關嶽軍中的老屯長,姓陳,益州人。他走到岩卡旁邊,先是對主席台一抱拳,然後轉身對著眾人,瞪著眼道:“這位小兄弟的話,老子也聽到了!不過是反著聽的!老子還聽說,有人嚼舌頭,說我們這些益州來的老兵,仗著資格老,多吃多占,打仗讓新兵和蠻子頂前麵!老子今天也憋不住!”
    他猛地扯開自己的舊戰襖,露出胸口一道猙獰的傷疤:“這道口子,是打襄樊時留下的!老子跟著君侯刀山火海闖過來,圖啥?就圖君侯仁義,圖咱們幹的活兒對得起良心!昨天分戰利品,老子親眼看見,鹽和糧食,都是按各營各寨出力的名單,由政務會的人、還有蠻漢代表一起盯著分的!分到我們營的,跟分到這位小兄弟他們寨子的,比例差不離!誰說蠻人兄弟隻得零頭?誰說的,站出來,跟老子去糧倉對賬!”
    又一個漢子站了出來,是個荊南口音的新兵,臉紅脖子粗:“陳屯長說得對!俺是長沙人,新投軍的。俺也聽到怪話,說關將軍優待蠻人,是要用蠻人製衡我們漢人兵!俺不信!別的不說,就俺受傷躺醫營那幾天,給俺換藥的那個小大夫,就是土家娃娃,手輕得很!隔壁床一個蠻人獵手大哥,還分俺肉幹吃!這叫什麽製衡?”
    你一言,我一語,開始還是陳述謠言,很快就變成了反駁和舉證。人們發現,那些聽起來似乎“有點道理”的謠言,一旦放到公開場合,讓各方當事人一對質,用具體的事實和數字去衡量,往往就漏洞百出,站不住腳。
    劉啟適時地站了起來,他讓人抬上來一塊大木板,上麵貼著一張簡陋卻清晰的表格:“諸位靜一靜!且看此表!這是自上月至今,我軍共四次繳獲物資的分配明細!每一筆,糧食多少石、鹽多少袋、布多少匹,分配去向:軍糧庫留存多少,各營按人數、按戰功分得多少,各寨按出丁、出向導、出民夫分得多少,撫恤傷殘、孤寡多少,皆在此列!數目或有微差,但絕無某些謠言所說之天壤之別!此表會後將張貼於各營各寨,人人可查!”
    表格一公示,許多人擠上前去看,識字的大聲念給不識字的聽。事實麵前,許多疑慮開始消融。
    然而,暗流並未停止。人群角落裏,一個尖細的聲音突然陰陽怪氣地響起:“說得比唱得好聽!誰不知道賬目是人做的?官字兩張口,怎麽說都有理!真要公平,怎麽不見關將軍把自己的俸祿拿出來分分?怎麽大帳裏天天有肉香,咱們就隻能喝稀粥?”
    這聲音刻意偽裝過,忽左忽右,一時難以定位。但內容卻極具煽動性,直指領導者特權,一些不明就裏的人聽了,眼神又開始遊移。
    “誰在放屁!”周倉的暴吼聲如炸雷般響起。他一直蹲在主席台側後方,此刻猛地跳了起來,銅鈴般的眼睛掃視著聲音傳來的方向,“藏頭露尾的東西!給老子滾出來!”
    那聲音卻消失了。
    關平此時從人群後方穩步走出,他神情冷峻,手裏提著一個食盒。他走到場中,將食盒放在木板上打開——裏麵是半盒混雜著野菜和糙米的粥,以及兩塊黑乎乎的、看不出原料的餅子。
    “諸位,”關平的聲音不高,卻壓住了嘈雜,“此乃我父帥,關將軍,今日的朝食。與昨夜執勤將士、與傷兵營的重傷員、與寨中孤寡老人所食,一般無二。將軍有令,全軍糧草不濟時,主帥與士卒同飲粥;稍有寬裕時,肉食優先供給傷員、工匠、及出力最多的前線將士。此令已行半月有餘,諸位有目共睹!至於大帳‘肉香’——”他冷笑一聲,指向曬穀場邊緣臨時搭建的醫營,“那是醫營在給重傷員熬藥膳!若有不服者,現在就可去醫營查看,也可去各營火頭軍處詢問,主帥近十日可曾單獨開過小灶!”
    事實又一次壓倒了詭辯。許多士兵和百姓紛紛點頭,他們確實看到過關羽和關平與士兵一同用飯的場景。
    阿朵再也忍不住,她“唰”地抽出腰間彎刀,刀尖指向地麵,朗聲道:“我們山裏人,不懂那麽多彎彎繞!我們就認一個理:誰對我們好,我們就跟誰走!關將軍給我們鹽,教我們種地,打吳狗為我們報仇,尊重我們的頭人和巫祝!我阿朵今天在這裏對山神起誓,哪個再挑撥我們和漢人兄弟的關係,就是與我五溪各寨為敵!他的舌頭,我第一個來割!”
    她的話擲地有聲,帶著山林女兒的颯爽與決絕,贏得了大片蠻人甚至漢人士兵的喝彩。
    馬良見時機成熟,再次起身:“好了!謠言止於智者,更止於公開!今日大家所言,樁樁件件,我們都會記錄在案。有誤會,現已澄清大半;真有不足處,政務會自會商議改進。日後,此類共議會將定期舉行,‘直言箱’亦長期設置。我們要讓野人山,變成一塊謠言無處藏身的‘亮堂地’!”
    第一次“陽光共議會”,在一種複雜但總體趨向明朗的氣氛中接近尾聲。許多人心頭的疙瘩被解開,眼神變得清亮;但也有些人,目光閃爍,悄悄退出了人群。
    關嶽始終站在曬穀場邊緣一棵大樟樹的陰影下,默默看著這一切。他看到了岩卡的耿直,陳老兵的暴烈,新兵的樸實,阿朵的剛烈,也看到了那幾個在人群中眼神遊移、始終不發言、卻在關鍵處悄然退縮的身影。趙累手下的監察隊員,已經像獵犬一樣,悄無聲息地鎖定了他們。
    “君侯,”不知何時,馬良來到了他身邊,低聲道,“會散了。效果比預想的好。大部分人是明理的。隻是……那幾條‘魚’,似乎很警覺。”
    關嶽點點頭:“不急,釣上來太快,反而沒意思。陸遜送來的‘磨刀石’,我們要好好用。傳令下去,今天會上提到的所有具體問題——比如某些寨子覺得分糧比例還是模糊,比如傷兵營藥膳的分配可以更透明——立刻著手改進,三天內給出新章程,再次公示。我們要讓所有人看到,說話真的有用。”
    “另外,”關嶽眼神微冷,“通知關平和周倉,加強這幾日軍營與各寨之間的夜間巡邏,尤其是糧倉、鹽庫、水源地。我猜,有些人眼見謠言收效不大,該動別的腦筋了。”
    馬良心領神會:“您是說……破壞?”
    “或者,製造更直接的衝突。”關嶽望向莽莽群山,那裏是陸遜大軍的方向,“比如,偽裝成我軍士卒,去襲擊某個蠻寨;或者,煽動俘虜鬧事。告訴趙累,對那十一個吳兵重傷俘虜的救治要一如既往,但要加派人手‘保護’,同時,讓阿朵派幾個機靈的獵手,偽裝成民夫,混進俘虜住的棚子附近,聽聽他們說什麽。”
    “明白了。”
    陽光漸漸熾烈,曬穀場上的人群已經散去,隻留下滿地腳印和依然回蕩在空氣中的、關於公平、信任與團結的餘音。野人山的根基,在這場公開的晾曬與辯論後,似乎非但沒有鬆動,反而被夯得更實了一些。然而,所有人都知道,真正的考驗,或許才剛剛開始。那試圖從內部腐蝕大樹的蛀蟲,絕不會隻滿足於散播幾句流言。更黑暗的手段,或許已在醞釀之中。
    關嶽走回中軍大帳,帳內,那麵赤色漢旗無聲垂掛。他提起筆,在一張新的絹帛上寫下八個字:“軍民共議,百毒不侵”。這將是野人山根據地的又一條新規。
    曬穀場上的喧囂平息了,但另一種緊張感,如同拉滿的弓弦,在秋日的山林裏悄然彌漫開來。